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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欢喜七

欢天喜帝 行烟烟 11507 2021-04-02 19:46

  一整夜都静得诡异。

  月伴稀星,山里的夜幕似缎,藏青色衬着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涧水涨,越来越高,于清浏关城头上都可听见水流汩汩之声。

  风也携了水气,近身润人,扑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杂了血腥之气,让人不得安眠。

  薛晖归营前曾特意叮嘱过,夜里人心松散,邰涗大军奇谋诡出,许是会趁夜前来强攻清浏关,故让守城士兵们加倍警惕关外动静,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浏关此时是再不能重蹈覆辙!

  城头上的邺齐守军一夜未敢合眼,纵是闷热也是甲胄齐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轮流看护执戒,眼望关外西面的邰涗大营所处之地。

  可却是一整夜的静,只是静。

  邰涗大营不见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隐约或闻马嘶,到了后半夜,便是一点声音都没了。

  关前两山狭隘,堪为天险,遥望一点动静都无的邰涗大营,清浏关城头上的邺齐士兵们眼酸身疲,心中不禁松了戒备,暗怪薛晖风雨不辨、戒心过甚。

  以二山之峻、关内守军之重,邰涗大军纵是铜头铁臂脚踏飞云,怕也难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远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城头守军们才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胆整整一夜,终于可以回营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态,站了一夜的邺齐士兵们动动手脚,戏谑笑骂之声也自其间窜出,再等一刻,待大营人马俱醒,就有人来换勤了。

  天边青云骤裂,日轮陡升,刺眼金茫透过层层云雾散出来,刹那间耀遍山里山外。

  就在此时,身后关内远处,邺齐大营方向,忽然响起异动。

  刀枪相触之声由远及近,又隐隐夹杂了混乱人声。

  城头守军慢慢回身,朝关内大营望去。

  透过山间晨雾,远处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们看清之后,双眼登时充血,嘴角微开,本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邺齐营寨之内,处处可见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执枪,刀箭俱备,大营之外,“狄”字帅旗迎风展动,赤色映着金茫,煞是夺目惊心!

  清浏关内杀声四起,浓重的血腥气味自远处飘来,隔了良久,城头守军们才反应过来——

  邰涗大军袭营!

  但……

  怎么可能!

  有哨兵反应过来,飞快地回身冲至城墙边,俯身尽力朝远处张望,关外邰涗大营仍在,马匹帐篷徒留关前,可却独不见一个邰涗士兵!

  哨兵浑身一阵胆寒,手脚冰凉,缓缓将身子转回,脸色惨白。

  关内五千邰涗大军,竟是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冲入邺齐大营,杀向尚在睡梦中的邺齐大军!

  清浏关城上守军们怔愣着,呆呆地望着关内血雾腾漫的场景,久久都作不得反应。

  厮杀喊叫声不绝于耳,邰涗将士们吼声震天,军心凝结,有如利刃一般将邺齐大营劈得粉碎!

  营内邺齐人马如同待宰羔羊,丝毫没有抵御之力,奋起突围的少数士兵们,也只是跨上战马,火速朝逐州城内奔去!

  一阵狂风刮过,扫得远处邰涗帅旗猎猎生威,赤色大字随风而动,这才将城头守军们猛地惊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嘶哑的声音蓦地划破城上静谧之氛,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冲下城楼,飞快牵马近身,沿着远处向东面撤去的邺齐大军之迹,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浏关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军回身斩刃的便是他们!

  逐州城城门大开,迎薛晖刘睿大军入城,残兵败将灰头土脸,身下战马亦没了生气,城外护城河上栈桥浅震,行在最后的士兵们颇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遥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士兵们满面怨愤的脸陡然转惊——

  远方雾中,邰涗帅旗高高扬起,缓缓及近,铁甲军容越来越清晰,邰涗大军竟然追上来了!

  一夜未眠来袭清浏关,于邺齐营中血战多时不休,此时此刻,邰涗士兵们如何还有体力,能够一路追他们至逐州城下!

  来不及多想,邺齐士兵们冲着行在前面的薛晖等人高呼:“将军快看后面!”

  已入城的薛晖闻声,又策马而回,朝后望去……

  双眸泛起血丝,嘴唇微颤,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晖狠狠咬牙,扬鞭冲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军入城后,将护城河上的桥给我毁了!”

  没了桥,他狄风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邺齐大军残部尽数入城,城门缓缓合上,士兵们身子还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渐渐趋缓……

  不论怎样,仍是活下来了。

  薛晖入得城中,二话不说,卸枪下马,便直往城头而上;刘睿见状,忙吩咐了麾下将士,将兵带回,自己跟着薛晖朝城墙上跑去。

  逐州城头守军见薛晖上来,忙让出前面,“薛将军!”

  薛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就大步走至城墙边处,定定地朝远处望去。

  刘睿跟来,脸上血汗之印交错,面色愤恨,低声道:“将军此时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军是怎样入得关内的,让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晖冷笑不语,双手紧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涌,他知狄风向来用计奇险,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军竟能于清浏关内奇袭邺齐大营!

  他一夜尽防关外生变,何曾想到却于清晨败于关内!

  城外远处,邰涗大军阵容齐整,铁甲渐近,帅旗高扬,隐约可见阵前狄风银甲着身,身下战马蹄踏飞快,朝逐州城猛奔!

  刘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晖靠近了些,“他们……如何能够这么快!”

  薛晖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头石砖,面上仍作镇定之色,“城下护城河上之桥已毁,还怕他作甚!”

  二人立于城头,眼睁睁地看着狄风率部疾行而来,邰涗军阵向前推进速度是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减缓之势。

  ……疯了,他们是不是疯了!眼见河上无桥,为何还不止步!

  薛晖掌间虎口微裂,有血丝渗出,盯着城外的眼睛是越睁越大——

  邰涗大军遇水而不退,气势震天,丝毫不带犹豫地跳入河中,而后一边大喊着,一边涉水而过,争先抢后地冲上对岸,直逼逐州城门!

  薛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景象未变,邰涗大军更近,阵前狄风盔上之缨他已能看清。

  虽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护城河中之水仍是冰凉渗骨,这些邰涗士兵们却似是置身于外,丝毫没有感觉!

  刘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风小人,趁夜袭营,不知用的是什么下三滥手段!此刻不依不饶逼至城外,区区五千人,难不成还想攻下逐州城?有种待我打开城门,两军列阵对战,看是谁胜谁负!”他满面涨红,扭头对薛晖道:“薛帅但给我麾下人马,让我出城同他一战!”

  薛晖粗喘一口气,心中怒火愈旺,虽知刘睿年轻气盛,所说之言纯是意气之争,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时亦是胸懑难平!

  麾下大军遭狄风重创,眼见邰涗大军彻夜未眠,此时人困马乏,又涉水奔袭,两军相抗之下,邺齐大军胜算当是更大,若率军出城要战,想必能一挫狄风锐气……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晖胸中气血翻滚,望着城外邰涗大军,只想挥刀斩个痛快!

  他回身,看了一眼刘睿,狠狠道:“我亲自率军出城!”

  整军素容,列阵于城门之前。

  逐州城门渐开,城外邰涗大军阵锋尖锐,直指城中,却是未动。

  邺齐大军出城,薛晖居阵中,赤甲玄缨,长枪在手,遥望对面,缓缓而行。

  邰涗大军只是不动,狄风于军前压阵,只是盯着对面城门,邺齐大军兵马渐出,越来越多,可他却仍然不出号令。

  薛晖人马随阵而出,赤甲刺眼,于阵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风远远望见他,黑眸中火花陡闪,嘴角忽地一翘,贴在马腹侧面的双腿猛地一夹,臂挟长枪,回身对阵猛地举枪右扬,而后转身对前,疾速朝前冲去!

  …………

  大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骁卫上将军狄风率军破清浏关,直逼逐州城。邺齐大将薛晖率军出城迎战,列阵于城外。

  狄风单骑出阵,拥马项直入邺齐阵中,手刃薛晖中脑,并刘睿擒之,后大败邺齐守军,破城而入。

  逐州既下,狄风使人奏禀朝中,请调江西路禁军驻逐州,令风圣军余部扎营于城外。

  …………

  逐州城外,邰涗大营中火光耀天,笑声不断,人人脸上均是喜色。

  大战之后便有大赏,狄风虽是治下颇严,却也不愿在此时扰了士兵们的兴致,也便随他们肆意乐上一晚了。

  中军帐帘抖动两下,方恺自帐外进来,脸上亦是挂着笑,“将军!”

  狄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写要报至枢府的折子,“何事?”

  方恺挠挠头,“将军生擒的那个邺齐小将刘睿,死活不肯进食,说是一定要见将军一面!”

  狄风停笔,“为何?”

  方恺诞笑两声,“他说,死也想不通将军是如何能破清浏关的!说是恳请将军告诉他……”

  狄风低低一笑,“他既是不愿进食,那便饿他两顿,明日得空了,我去会会此人。”

  方恺应了,却是不走,嘴唇动来动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狄风挑眉,“还有何事?”

  方恺挠挠头,嘴角歪了歪,“将军……逐州城里的降官给将军送了份礼来。”

  狄风面色转黑,“退回去。”

  方恺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风扔下手中的笔,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方恺嘿嘿一笑,“这礼都送到门口了,我看将军就收了罢。”说罢,猛地冲帐外击了两下掌,又看向狄风,笑道:“将军慢慢享用,属下先告退了。”

  狄风起身正要斥他,却见帐帘被人撩起,一个女子被人推了进来。

  方恺不等他开口,便飞快地闪身而出,帐帘自身后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摆上。

  狄风生生愣住,怎么都没想到,方恺口中所说的“礼”,会是一个大活人……

  女子头低着,瘦削肩膀微颤,似是在低泣哽咽。

  狄风撩袍,快步走下来,急急道:“姑娘莫哭……”

  他离这女子近了些,却忽然觉得,眼前这身形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那女子闻声抬头,一张小脸上泪痕满面,面色素白如纸,衬得那似水双眸清亮惑人。

  这眼……这人……

  狄风呼吸一窒,脑中记忆蓦地涌出,“你……”

  女子看着他,脸色由怕转惊,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将军?”

  ※※※

  她一说完这话,立时咬住嘴唇,头又低了下去。

  狄风看着她,只觉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她身子微微一动,却是不抬头,小声道:“那日在城外,听见邰涗将士们这样唤将军的……”

  声音哑着,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狄风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她此时是何表情,听着这压抑着的低低抽泣声,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虽身在行伍,可也非禽兽之人。姑娘在这里等等,在下这就去找人,将你遣回城内去。”说着,便要往帐外走。

  可他才一抬脚,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她含着肩,也不抬头,哽咽道:“求将军行行好,别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将军了!”说罢,双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给他叩头。

  狄风见状,忙屈膝蹲下来,伸手止住她,“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她跪着不动,也不再言语,襦裙前摺压在膝间,水青色的上好缎子被泪渐渐砸湿。

  狄风皱眉,低眼去看,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她身上衣裙料子华贵,可却不甚合身,一双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隐约可见红痕。

  “姑娘?”他轻声唤她,可却得不到回应。

  狄风低叹一声,伸出手,隔着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将她扶起来,可一碰她,便觉薄薄的衣料下,热度惊人。

  他黑眸浅眯,慢慢起身,她倒也听话,由他拉着她起来,也不挣扎,身子软软的,起来之后一歪,险些又要摔倒。

  狄风抿抿唇,动作略有迟疑,却还是伸手,将她袖口朝上稍稍卷了卷,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红紫之印。

  竟像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她缩了一下胳膊,指尖颤抖,不想让他看见,往后退一步,却踩到自己裙摆,身子一偏,就要朝后倒去。

  狄风未松手,将她拽紧,待她立稳后才皱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不语,只是摇头,半晌后,终于抬头望向他,眼睛肿着,脸色苍白,可两颊却异常红润。

  狄风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额,掌下肌肤果然滚烫,他收手,顾不得再问她什么,只是转身朝帐内塌边一指,对她道:“去歇着。”

  然后急匆匆地撩帐往外走,一出去便大声唤人来,“遣人去城中,寻个大夫来。”

  那士兵面色顿时紧张起来,“将军可是哪里伤到了?”

  狄风摇头,低声道:“现下就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要征个随军医士。”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欢着太医院选派了三名上舍生做随军医士,狄风领兵南下意在速战速决,走之前为图便宜,就将那几名上舍生留在陈进大军营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锐中是一个军医都没带,白日里城外一役的伤兵们已被人送入城中卫所好生治护,于是也就没想在逐州再征召随军医士,只待拔营北上与陈进合师后再做打算。

  可眼下帐中那女子……却是非得大夫来看不可。

  狄风见那士兵领命而退,才又回至帅帐内,一进去就看见她并未去歇着,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听见他进来,便往后退了退,一副受惊了的模样。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见她,她虽是略显怯懦,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闻风即惊,这些时日以来,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变成这个样子……

  当日见朱雄亲送她归城,他以为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样被人送来给他,至低至微。

  问她什么她也不答,身上有伤,又在发热,宁可留在邰涗营中,也不愿回逐州城去,这当中究竟有何隐情,他却也想不通。

  狄风向来不忍见女子遭罪,当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着,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愿回逐州,那就在我帐中留一夜再说。”

  她一听,眼眶又红了起来,“将军……”

  狄风慢慢拉过她的胳膊,带她往塌边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着,我已叫人去城内寻大夫,天亮前应当能来。”

  她咬着唇,动作迟缓,走至塌边却又停下,头微垂,欲言又止。

  狄风放开她,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且放心,唐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

  她慌忙抬眼看过来,“我不是这意思……”她小心地沿着塌边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泪,“多谢将军……”

  狄风摇头低笑,这女子自己病着,却还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侧过身子,“你睡,我到帐外去。”

  他走去将帐中四角烛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见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里面,一动不动了。

  狄风心下微叹,榻上这女子万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双大眼,还有几分像英欢。

  一想到英欢,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后朝外走去。

  外面繁星满天,萃灿落幕,颗颗都似她眼中之茫。

  不禁咧唇微笑,几日来第一次胸生快意,这逐州,他到底是夺下来了!

  不知捷报抵京之时,她会是何表情……

  他向远处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杂的笑声时不时地窜入耳中,酒香扑鼻,战马低嘶,这营中之夜,容易让人想起旧事。

  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她,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他那时才入侍卫亲军马步军,得先帝恩宠,随圣驾至西苑观诸军百戏。

  西苑林间,她抱着一匹小红马驹的脖子,死活不松手,倔强地望着他。

  一双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坚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他青涩,他不知所措,他望着她,心底一处慢慢地裂开来,有些东西陷下去,有些东西涌出来,交错相缠,一缠,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很长,长到将她煅成心机满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寻遍过往之事,都凑不满几幕他与她独处的回忆。

  征战也罢,生死也罢,天下沙场处处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国……不过都因当初那一眼。

  却又能如何。

  天上地下,遥不可望,远不可及。

  ※※※

  药味满帐。

  乔妹鼻尖皱了下,想睁眼,却觉眼皮沉沉,额角涨痛,过了好半天,才悠悠转醒,眼前模糊不清,帐内烛光暗淡,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努力抬眼,只觉眼角酸湿,浑身又热又疼,头顶上是黑色粗布承尘,陌生得让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声音自另一角传来。

  她慌忙扭头朝那边望去,就见男子身着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边走来。

  案上烛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庞跟着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乔妹看清那人,晕沉沉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她这是在邰涗大营里,此处是狄风帅帐,忙以手撑塌,想要坐起身来,可浑身上下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费力地翻过身,“将军……”

  狄风大迈两步,近塌边停下,低头望着她,“躺着。”

  就只两个字,语气虽轻,却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动,手下意识地拂过身边,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条薄被。

  狄风搬了个乌木马扎来放在榻边,将手中药碗轻搁在那马扎上,看着她道:“正好醒了,药稍凉后,你把它喝了,再睡。”

  乔妹点点头,她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他却对她如此之好,她望着他逆着光的脸,眼角更湿,身子悄悄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狄风直起身子,“你叫什么?”

  她小声道:“乔妹。”

  他听了后,轻轻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回去,至案边坐下,没再回头。

  乔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探头去望,见他背对床榻,脊背挺得笔直,就着案上昏黄烛光,提笔在写东西,模样一丝不苟。

  她伸手去拿药碗,凑在床边,慢慢地喝下去,药味甚浓,苦不堪言,碗刚见底便被她立马放回马扎上,然后眉头攒紧,扭回头,闭上眼,手将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让人心安,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头一回不再怕,不再担心,纵是病着,也觉踏实无比。

  狄风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去看,见她已把药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烧得迷糊,连大夫来把脉都不知晓,人在梦里时哭时叫,说的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此时见她醒后并无异样,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对案,专心去看麾下各营都呈报上来的请赏折子。

  战胜必赏是邰涗的祖制,虽说死士难求,朝庭理当着力行抚赏之策,但近些年来战事不休,英欢虽在将前从不言难,可国库的底子如何,他狄风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赋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乱,朝庭开国库赈灾平乱不言,又免其后面三年赋税,着实是给国库加了个大重担,此一番折腾下来,邰涗需得修整个三五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国力。

  狄风拧眉,兀自沉思着,手中的笔是攥了又攥,看着请赏折子上那些死伤将士们的名字,欲下笔去划,可却怎么都动不了手。

  若想赚得士兵们的死心塌地,便顾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体谅君心,便要愧对这些为他效死力的将士们。

  名将做不得贤臣,贤臣亦成不了名将,他纵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难以道出的苦处。

  矛盾着,纠结着,思虑反复,怎生都下不了决心。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烛光幼苗蓦地一跳,然后便灭了,这才发现,帐幕底下的缝隙中隐隐透进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风默叹,将手中的笔丢至案上,起身动了动肩膀,一夜未睡,确是有些乏了,帐外已有人马响动之声,想必各营各都指挥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后,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时却发现床上之人正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看见他在看她,才忙又闭上眼,翻了个身朝内躺好。

  狄风不禁一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往塌边走了两步,“看这样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动亦不语,只盖着被子缩在角落里。

  狄风摇了摇头,又道:“我需得出操,回头晚些时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乔妹一听他这话,顾不得再装睡,慌忙翻被坐起来,动作猛了些,头又是一阵晕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实不愿回逐州城……”

  狄风边往身上系甲边道:“为何?”昨晚未问,今日却是一定要问出来。

  她慢慢垂下头,泪又往外涌,半天不开口,手死死绞着被边不放。

  狄风无奈,叹了口气道:“不愿说也罢。只是过了明日,我便要拔营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还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乔妹肩膀微颤,半天才又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将军带我一起走可好?”

  狄风闻言,不禁哑然。

  他狄风率风圣军,带一个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话!

  他皱眉,语气沉了些,“休要胡闹!”

  乔妹小脸一白,被他这模样吓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狄风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过身去将甲胄穿戴齐整,又去帐角拿了长枪,便要出帐去。

  可手才触上帐帘,身后就传来怯怯的一声,“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头,朝后望去。

  她坐在床边,一双莲足轻垂,身上褙子已除,绸衫半解,露出里面大片白皙娇嫩的皮肤,隐隐可见胸间沟壑,一双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黄色的亵裤已露出了个边,眼见身上衣裙便要被她尽数脱去。

  狄风脸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大步走过去,扯过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这是要做什么?”

  乔妹眼睫挂泪,抬头看向他,“将军不肯带我走,是因为我没伺候好将军……”

  狄风脸色越来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语气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来,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是此反应,而后立即捂紧被子,埋下头,低声哭了起来,声音时高时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狄风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着一股气,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马俱占,远远地望过去,风圣军将士们阵容齐整,口中喝哈有声,正在持抢操练。

  方恺于远处瞧见狄风出帐,立时往这边奔了过来,于半道迎上狄风,满脸堆笑,低声道:“将军,昨夜滋味可好?”

  狄风冷眼看过去,抿紧了唇,不语。

  方恺碰了个钉子,自觉逾矩了,便往后退了半步,跟着狄风往前走去。

  狄风想了一想,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细,你可知道?”

  方恺忙点头,“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盘问清楚,我们哪敢送到狄帅帐中。”他左右望了望,见近处没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来的,这女子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弟兄们就是看她那脸蛋着实不错,才留下她的。”

  狄风眉头皱得更紧,欲开口时却听方恺小叹一声,“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

  狄风迈开步子,冷声道:“怎么个可怜法?”

  方恺跟上,“昨日送她来的是知州府上的大总管,此人是当初贺喜破逐州后,一路跟着刘玄香自邺齐中宁道赴逐州任差的。属下昨日问他时,他本是支吾不言,后来用了些手段才让他说了实话。”

  狄风闻言不悦,“你倒是用了何种手段?”

  方恺见他脸色甚黑,忙解释道:“将军莫要误会了去,属下不过是吓了他一吓,并未动粗。”说罢,咧着嘴笑了两下,又低了头,“那人说,当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为讨贺喜欢心,便让人将这女子送至邺齐大营,而后贺喜便带她回了燕平。后来不知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帅掳去的八千百姓时,又将这女子送了回来。逐州府上诸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打听,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风皱眉,“如此说来,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还一直当她是邺齐的,这么看来,倒是他错了。

  方恺点了点头,“说是从小就在逐州长大的,家中一父一母,还有一个长兄,自小就不得宠。她自燕平回逐州后,先前诸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城中南岵人说她是贱民,糟贱了南岵女子的脸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认她,天天用污言秽语嘲讽她,她那个兄长也如禽兽一般,见状竟将她带去,强卖给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两银子。”

  狄风心头有火冒出,强压着怒气,听方恺继续道:“那妓馆老鸨本是看中她那张俏脸才花了这许多银子将她买下的,谁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鸨一怒之下便让人将她绑了,想叫她吃些苦头。谁知正遇上刘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给迷住了,当下花了一大笔银子,将她赎了身带回府上。”

  狄风眉头紧锁,看向方恺,“这中间曲折甚多,你倒是记得清楚!可既是刘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会被送来邰涗营中?”

  方恺撇了撇嘴,“那刘大公子就是个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五六个小妾在偏房收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将那女子带回府上,府里众人谁都容不下她。说是刘大公子就只头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后就扔了她在一旁,不闻不问了。他那正室也是个心毒之人,此次听闻狄帅扎营在此,就想出这么一计,既能借机讨邰涗大将欢心,又能把那女子驱出府外。弟兄们昨日里听了心里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脸蛋确实不错,想着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风听后久久未言,想到乔妹手臂上的伤,心中有些明了,想必都是在刘府上受的委屈。

  如此想来,那逐州城内竟真是无她容身之地,也难怪她一听要被遣回城内,就哭得同泪人儿似的,死活都不愿再回去。

  他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背后之事会是如此曲折,更没想到她竟然曾被贺喜带回燕平宫中过!

  狄风望着脚下沙地,思索片刻后又抬头,问方恺道:“将刘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恺点头,“待今日将军会过此人后,明日便动身。”

  狄风抿抿唇,低声道:“将那女子也一并带上。”

  方恺面上难掩惊讶之情,“将军?”

  狄风想了一想,又道:“归京后,先将她送至我府上安顿下来,旁的你就别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归京之后,再向皇上细禀。”

  方恺不解,却不能多问,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属下明白了。将军今日准备何时去见刘睿?”

  狄风看他,“此人还是不肯进食?”

  方恺摇头,脸上颇显无奈,“想了若干办法都没用。”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去,教战将末,士兵们均是满面大汗,日头渐上,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他想了一想,转身将手中长枪扔给方恺,道:“倒也有些骨气。将饭菜送至他帐内,我这就去会他一会。”

  方恺见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将军,昨天夜里属下怕留他在东营出意外,便将他挪至南面的独帐里了。”

  狄风听后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开口,转身往南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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