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敦阳城的官道上,积雪覆盖了大道,压弯了两旁的枯树。在这样寒冷的时节,除了偶尔做些苦力的穷人家,没有哪家家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出门上路的了。
可是就在这人踪灭的冷寂官道上,响起了清脆愉悦的铃声,一个由数俩宽敞且装饰华贵的马车组成的车队缓缓行来。伴随着这断断续续的铃声,一个悠扬的男音唱起了让人无法听懂的吟唱,那吟唱仿佛用的是胡语,听不懂其中含义,但却让人觉得爽朗动听。那吟唱之声响在这空旷辽远的官道上,惊飞了栖息在枯树上的老鸹鸟,翅膀扑簌,白雪飘散。
此时,不远处又响起马蹄之声,马蹄迅疾,踏得雪花四溅,转瞬就来到马车旁,并超越了马车,奔腾向前。
这一对马车中,最为豪华的打头那辆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个留着及腰长发,眉目间尽是风流的男子冒出头,眨着眼睛望着那远去的快马。
他摸了摸根本看不见的胡子,自言自语道:“这骑马的汉子,真是无所顾忌,好生霸气的样子呢。”
马车之中,传来数名女子的娇笑之声,其中便有一个娇声道:“侯爷,这估计是大将军从北狄传来的捷报,人家自然是八百里加急地往敦阳去,哪里像我们呢,慢腾腾的,活似个蜗牛,还不知道几时能到敦阳。”
男子听得马车中这么讲,忍不住拿手去拍打那些女子的脑袋,边笑边晃着脑袋道:“离乡多年,不知道敦阳城外的护城河柳是否如旧。”
马车中又传来一声哼笑:“侯爷这般风雅,若是那柳树也懂得风情,怕是要在这大冬日里冒出嫩绿呢。”
这男子闻听大笑,高声命令车夫道:“快马加鞭,让本侯早一日看到敦阳柳。”
来自北狄的捷报一道一道地传来,而大将军叶潜也即将率领三军班师回朝,整个敦阳城仿佛都陷入了沸腾和期待之中,等候着那远归的英雄。即使尘嚣迭起的不堪流言蜚语,也无法抵挡压抑了许久的大炎朝子民对这一朝扬眉吐气的爽气。
而此时的朝阳公主,默然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飘雪发呆,窗棂大开着,丝丝雪花飘入,落到她的脸颊上,薄如蝉翼的雪花缓缓化作一点沁凉的冬水。
就在这寂静之中,忽听到一声爽朗的笑:“阿瑾,我回来了!”
朝阳公主闻言先是一愣,几乎不敢置信,再抬头看时,却见寂静的院落里,一个男子披着蓑衣,以手覆着额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朝阳公主惊呼一声,站起来,长身玉立,上身轻轻探出窗棂。
男子脸上带着孩子一般的笑容,也顾不得身上的残雪,颠颠地跑入室内,上前一把将朝阳公主紧紧抱住:“我回来了!”
朝阳公主也将他回拥,脸上郁郁之色一扫而光,兴奋地抱着他又气又笑:“你终于回来了!”
男子得意大笑:“我既然没死,那就是要回来的。”
他是成轩候。
成轩候,碧罗夫人之弟,太子幼时伴读,长于东宫之中,与太子情笃。后因故惹怒先皇,先皇将其流放极苦寒之地宁古塔。
大雪封门之日,故人忽然从天而降,这对沉寂了许久的长公主府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朝阳公主命令备下盛宴,为成轩候接风。
席间,成轩候和朝阳公主二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锦绣见此,从旁规劝道:“公主,太后国丧未过,公主在此饮酒,若是传将出去——”
锦绣话未说完,朝阳公主醉眸迷离,斜睨她一眼,醉声道:“若是传将出去,大不了落个不孝之女的名声罢了。”
锦绣低头不言。
一旁成轩候大笑,指着锦绣道:“多年未见,锦绣姑娘你依然如此迂腐,要知道这人死了就是死了。总不能她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就得苦着脸过日子!”说完挥袖道:“你先退至一旁,看我的舞女跳舞,也让你好生见识一番。”说着便命令丝竹响起,身边一众女子纷纷娇声笑着,挥起水袖,扭起舞来。他这一路带来的女子个个娇媚多姿,此时舞起来后,媚眸流转,身若惊鸿,婉若游龙,又有女子唱起那来自遥远之乡的旖旎曲子。那曲子听不懂其中意思,可是因为这个,越发显得神秘动听,引人遐思。
朝阳公主醉眼轻笑,拉着成轩候道:“过了这么许多年,本宫看你倒是依旧原来的模样,不曾变过,来,我们先痛饮一杯!”说着举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成轩候也喝得半醉,听了这个笑嘻嘻,上前搂过朝阳公主:“来,我们一起喝!”
这二人混作一团,你敬我一杯,我让你一杯,你来我往,很快一壶美酒落了肚,这二人越发嬉笑无际,一会儿你说说这些年来的好玩事,我说说这一路的见闻,说着时,便说到了伤心事,朝阳公主扑在成轩候怀中哭了起来。
成轩候搂着大哭的朝阳公主,醉眼朦胧地打了一个酒嗝。
朝阳公主哭了好久,最后埋在成轩候怀中,闷声道:“我的母后已经不在人世了。”
成轩候点头:“我知道。”
朝阳公主又闷声道:“你的姐姐碧罗也死了。”
成轩候抹了抹脸,点头:“我听说了。”
朝阳公主在他怀里蹭了蹭,又道:“我的夫君也已经不在了。”
成轩候挑了挑眉,问:“你说得哪一任夫君?”
朝阳公主努力地想了想,最后终于道:“好像都死了。”
成轩候闻言拍着大腿道:“死得好啊!”
他搂着她道:“你看,他们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呢。”
朝阳公主想想也是,于是破涕为笑,可是笑完她忽然又哭了,她哭着趴在成轩候肩头道:“他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
成轩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古老帝王皆疯子。”
朝阳公主不哭了,安静了一会儿,她又想笑,可以笑不出来。
过了好久,她黯然道:“我一点都不开心,我没办法开心。”
成轩候抱着朝阳公主,疼惜地道:“你的夫君们都死了,不如你嫁给我吧,你如果嫁给我,我每天都设法让你开心。”
朝阳公主歪头想了想,点头道:“好。”
成轩候闻言大惊:“你说真的吗?”
朝阳公主醉眼看他:“你怕死吗?”
成轩候握拳:“我怎么会怕死!”
朝阳公主点头:“如果你不怕死,那尚公主又何妨?”
成轩候呆了呆,无奈点头,蔫蔫地道:“好吧,看在你我从小的情分上。”
当叶潜回到敦阳城时,尽管大雪飘飞,可是夹道迎接的人们却挤满了大街小巷,踩得地上的积雪都要结成了块,彻底冻死在道路上。
天子的辇车来到城门处,亲自迎接。叶潜下马,跪在天子御前,天子下了辇车,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入了敦阳城门。
天子赵彘,牵着叶潜的手笑,边笑边问:“大将军立此奇功,朕该如何嘉奖于你?”
叶潜低首,沉声道:“叶潜别无他求,只求皇上金口玉言,成全叶潜。”
赵彘闻言,仰天大笑,点头道:“朕自然会成人之美。”
叶潜听了,心中大喜,可是大喜之后,细细品味,却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回到宫中,帝王论功行赏,封大将军叶潜为大司马,位列三公,并封享食邑两万。这个恩宠不得不说盛,从大炎开国以来,享受此荣者也不过一二罢了。
而叶潜身边跟随将领,也都各有重赏,一时之间,叶氏门下封侯者有十几人之多。其余跟随出战者,无侯位者封侯,有候位如冯涛等,也都各自加了食邑。
可是叶潜面上却并无喜色,他在这虚华的荣耀之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明明周围喧闹赞赏声一片,可是却有一处,仿佛太过安静,安静得有几分不对劲。
于是,就在这庆功晚宴的前夕,他抽空来到栖霞宫,和自己的姐姐叶长云说话。
叶长云望着弟弟,却见他刚毅的眉目间犹自带着仆仆风尘,心疼地道:“这一趟,你辛苦了。”
叶潜眯眸,盯着自己的姐姐:“姐姐在宫中,也实在是辛苦了。”
叶长云听着弟弟的话,轻笑道:“想来敦阳城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
叶潜眉目冷硬:“姐姐,我在离开之时,曾说过让你遇事忍耐,一切待我回来后再说的。”
叶长云挑眉冷笑:“你出征在外,自然不知道这都城发生的事情。我若是等到你回来,怕是尸骨都化成灰了!”
叶潜扬眉凝视姐姐,淡声道:“有我在外,便是这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别人也不敢轻易动你半分。”
叶长云嘲讽地道:“事情做也做了,你生气也罢,心疼也罢,反正是没用的!左右如今我叶家一支独大,从此再也没有了阻碍。”
叶潜低首,轻叹:“叶家再大,也大不过皇室,姐姐如此,分明是自取灭亡。”
叶长云笑:“当时当刻,我若是敢退后一步,那我叶家或许已经烟消云散。”
叶潜低头默然片刻,忽然抬首,望着自己的姐姐,缓缓地道:“此次出征北狄,斩杀北狄大将无数,有一人战功赫赫,姐姐可知此人是谁?”
叶长云不解:“是谁?”
叶潜沉声道:“萧桐。”
叶长云一楞。
叶潜望着姐姐,继续开口道:“他潜伏北狄数年,对北狄地形风俗了如指掌,在关键时刻助我北伐大军旗开得胜,功不可没。”
叶长云的手轻轻颤抖了下,问道:“他现在人呢?”
叶潜盯着自己的姐姐,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问:“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出现在你的面前?”他停顿了下,继续问道:“你想杀他。”——这一句问话,其实并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
叶长云低首,不再说话。
叶潜笑了下,略带冷意的笑:“姐姐,你不需要杀他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他已经死了,为了追杀北狄王而死。”
叶长云闻言,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
叶潜眸中冰冷,轻轻点头。
叶长云僵硬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了许久后,她苍白的唇轻轻颤动了下,最后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弟弟。
叶潜看到,姐姐的肩头在抽动。
叶长云发出压抑的低声啜泣。
叶潜立在那里片刻,终于叹了口气:“现在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叶长云却仿佛崩溃一般,发出尖锐的哭声,边哭边道:“没错,我想杀他,便是现在让我见到,我也要杀他!”
她痛声哭泣,在哭声她哽咽着道:“可是那又如何,我杀了他,还是要为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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