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更时分,吴门中家中有事,不便久待,终究离去。叶潜独自一人回到房中歇息,可是他根本难以入眠,躺在那里望着帐幔,脑中却浮现出那一日朝阳公主赤着身子躺在帐幔中的情景。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坐起,对着窗外明月凝视良久后,骤然穿衣起身。
他提了长剑,悄悄出了屋中,环顾四周无人时,轻轻地运气越上墙头,翻墙出了自己的将军府。出了府后,他趁着夜色沿着小路一路疾行,其实前往公主府的道路他是极熟的,是以虽然夜色深沉,可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公主府前。
走到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锁,长信宫灯摇曳下,两个守门的大石狮子孤冷凄清。他脚下一顿,想着此时已是深夜,若是被人看到自己贸然闯入公主府,总是不好,沉吟片刻后,他回转身去,通过小径绕到公主府的旁门处,选了一处人烟稀至的僻静地儿,上前翻墙。
待他到了府内,却见府中大部分下人应以歇息,就连周围的侍卫都有些无精打采,只不远处数盏宫灯亮着。他对公主府中布局并不熟悉,不过幸好这豪门内宅布置总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他一路小心堤防,绕过众侍卫,片刻之后便到了正院,却见那里有更多侍卫把守,并偶尔有侍女进出,叶潜知道那便是公主所住的别苑了。
叶潜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长剑,想着今日行事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心中不免有愧。可是胸臆间狂跳着的心却无法停息,他只略犹豫片刻,便继续翻身过了墙头,沿着墙头小心疾行。
此时,流云飞凤花纹的窗棂内,脂粉未施长发披肩的朝阳公主身着一袭黑色绣有暗纹的深衣,对着窗外腊梅抚琴。琴是名琴,号独幽,黑红相间,黑如暗夜,红如寒梅;上有梅花和蛇腹断纹纠缠,梅花妖娆,蛇腹凉诡。冬日凄凉的夜风吹过窗外红艳茂繁的腊梅,朵朵红梅轻颤。屋内女子皓腕轻抬,纤纤玉指下琴音如流水般轻淌。那琴声开始之时平缓,后来由平缓之音忽然挑高,挑高之时犹如狂风吹过海浪,片刻之后又骤然跌落谷底,凄婉哀转。
叶潜走在墙头下暗影中,借着窗下隐隐宫灯,急切而贪婪地打量着那个女子的面容。
自那晚之后,他虽在敦阳城偶尔见她,可是却总是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总也看不真切。今晚的此时此刻,那千重山万重水仿佛陡然从眼前消失,虽宫灯晦暗,月色朦胧,可是他却看得无比真切。
那个垂眸间都透着冷漠和凉薄,抬手间妩媚纤弱的女子,便是朝阳公主,是他在心里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儿,是他自从十三岁还是青涩少年之时第一次见后便再也挥之不去的一抹影子。
站在门墙暗影下的叶潜,僵硬地伸出手,粗糙而修长的大手伸展开来,笼罩在这黑暗之中,在他眼前恰好将窗棂内低首抚琴的女子笼罩。他心内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手拥有了无限的力量,仿佛可以越过这别苑那不远不近的距离,将那个女子握在掌心。
他将伸展的手指缓缓并拢,看着那个女子的剪影恰好被拢在手心,唇角不由得泛起一点笑意。
胸臆间一直快速跳动着的心终于平缓下来,原来自己如此急不可耐地跑来,如此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别苑,也不过是要看看她,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确定她一直都在那里,从不曾离开。
叶潜低头回思这几年的经历,却仿佛一场梦般,自己便是艰难地跋涉在梦中的一只负重的老牛,负载着沉重的车辕,缓缓前行。可是如今,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在自己终于可以站在这片繁华中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时,她依然在这里,静静地弹着古琴,等着自己走上前。
而此时的屋内,琴声缓缓停下,朝阳公主垂眸望着这琴许久,终于道:“这把独幽是侯爷生前最爱,如今人去了,这把琴也不必留下。”说着,她缓缓起身,吩咐锦绣道:“去把这琴烧了吧。”
锦绣点头:“是,公主。”
当下锦绣亲自抱了琴,带着手下侍女出门烧琴,叶潜在旁听到这一切,身影动了动,便静静地看着锦绣走到窗外烧琴。
琴是古物,忽然烈火焚烧,骤然发出一声哀鸣,然后便在烈火之中失了形状。
茗儿眼瞅着这一把名琴化为灰烬,叹了口气道:“人去琴去,真是可惜呢。”
说着这话时,她目光不经意间,恰好扫过叶潜所在的位置,当下不由得脸色一变,退后几步,再皱眉细看,发现是叶潜,这才松了口气。
她不着痕迹地走到朝阳公主身边,轻声对朝阳公主道:“公主,墙下有人。”
朝阳公主挑眉:“有人?”
这时候锦绣已经烧完琴回屋了,听到她这么一说,皱了下眉:“茗儿,不许乱说,我怎么没有看到。”
茗儿颇觉得委屈:“我刚才看得真切,刚才墙下确实有人,是叶大将军呢!”
茗儿这次记住了,那个叶潜啊,他已经不是公主手下的侍卫,而是大将军,不可以称呼人家叶侍卫了。
锦绣望了望此时已经空无一人的墙角下,看向朝阳公主道:“公主?”
朝阳公主摇头:“罢了,不去理会便是。”
茗儿见朝阳公主如此,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委屈地开始侍奉公主梳洗睡下。
片刻之后,朝阳公主卸了妆容,换了里衣,斜躺在床上。她却是也睡不着的,想着这些年的是是非非,从昔日的萧桐,到后来的平西候,逝去的淮安候,以及刚才墙角之下骤然乍现的叶潜。
她微微眯起眸子,感受着冬夜的沁凉。
那个适才立于墙角之下的男人,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她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青涩的少年,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又在朝中数年历练,终于成为本朝手握重权的大将军。
那个男人,无论走了多远,都仿佛是她手中的风筝,风筝飞得再高,线却依然牵在她的手中。
想到他在墙角之下偷窥自己的举动,她泛起一抹从容的笑来,当下将纤纤玉手抚了抚如云的秀发。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假如风筝一去再也不复返,那又该如何。
她再次眯起媚人的眸来,唇边溢出一丝低凉的叹息。假如风太大,风筝飞得太高,线便断了。
若是断了,那就断了吧。
那个曾经匍匐在她裙摆下的少年,曾经拘谨得连看她一眼都会脸红,曾经在她耳边山盟海誓一遍遍地说着永远不会离开,也曾经用火热的胸膛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假如这样的热情都可以只是回忆里的一抹痕迹,都会因为世事的变迁而失去了颜色,那么她即使孤冷一世,又有何妨。
想动这里,她抬眸望了眼窗外,窗外的冬夜寂静无声,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可是她却从这带着凉意的冬夜里,可以感受到那个男子熟悉的气息。
他依然是没有走的,就在这个别苑里,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吧。
朝阳公主唇边再次泛起浅浅的微笑,带着这抹笑意,她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早上,茗儿一早起来便不死心地在别苑里找昨晚的脚印,可是找来找去,她却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忽然一声惊呼:“锦绣姐姐,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锦绣听她如此咋呼,忙放下手中的雕花檀木梳过去,待走到窗外,却见窗台上静静地安放着一只碧绿色的犀牛角。拿起来后一看,纹理清晰颜色碧绿通体如翠,实在是中土少见的宝物呢!
锦绣和茗儿将此物呈现在朝阳公主面前,朝阳公主接过手中,低头细细观摩。
茗儿犹自嘟哝道:“这必然是叶大将军昨晚真得来过,这个他留下的。”说完这个,她还怕大家不信,又补充道:“这种犀牛角,估计是来自南蛮国的,我听说那里犀牛最多了呢。这是叶大将军特意带来要送给咱们公主的。”
锦绣自然明白的,哪里用得着茗儿说,当下她见茗儿唧唧歪歪的,便赶紧拉了她道:“不许你乱说,快点帮我梳头。”说着就将她拽了出去。
屋子里,朝阳公主捧着这只犀牛角,只觉得这纹理颜色似曾相识。细细回忆,却猛然记起昔年碧罗夫人曾拿了一个碧绿的玉势要送自己,那个材质分明和这个是一模一样的,却原来那玉势原本就是借着这犀牛角之形雕刻研磨而成。
朝阳公主站起身,捧着犀牛角来回踱步,任凭她自认对这个昔日家中小奴知之甚深,可是这次却是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他,他竟然要送自己那个?
朝阳公主面上一红,眸子里泛起星点恼恨。
她只以为他这些年来不近女色修身养性,却原来他出门打仗依然不忘此等旖旎之事。
心里虽是这么恼着,可是她到底还是摩挲了那碧绿犀牛角许久,晚间睡时还拿在手中,干脆放在枕边和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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