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3年,司马昭派钟会、邓艾、诸葛绪分兵三路南平蜀汉,蜀主刘禅投降。
公元265年8月,司马昭去世。
死前,他笑着说,“我担心了一辈子,就怕姐姐先我而去……如今让昭儿自私一回,先走一步……有姐姐陪着昭儿一辈子,够了……只是,苦了姐姐……”
我轻抚他的脸,微笑。
“若有下辈子,昭儿再不缠着姐姐了……姐姐心里,可曾有过昭儿半分?”他望着我,眼中有着期盼。
“当然有,何止半分,在这个时空,第一个收留我的,便是昭儿啊……”我点头,微笑,“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也是昭儿……”
“若有下辈子,姐姐一定要幸福……”他缓缓阖上双眼,在我怀中永远地睡去。
下辈子么?
我抬头,眼中有泪落下。
不论是曹操,还是紫陌……只怕我们注定了要错过……
司马昭死后,安世继承了晋王之位。同年12月,他逼迫魏元帝禅让,登基为帝,国号为晋。
我儿安世,即为晋朝的开国君主,晋武帝司马炎!
晋武帝司马炎尊我为文明皇太后,入住崇化宫。
于是,我终于相信,事有因果循环之说。当年曹操挟刘协为傀儡皇帝,曹丕逼迫献帝禅位,自立为帝。而如今,司马昭挟曹奂为傀儡皇帝,司马炎重演禅让一幕……
公元268年的一天,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宫人侍女皆垂侍两旁。
晋武帝司马炎站在床沿,握着我的手,“母后……”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帝王,黑发如墨,眉目朗朗,我忍不住想,若是包子能够长成这么大……一定也是这般丰神俊朗。
十岁的仲夏夜,福利院的瞎眼阿婆曾摸着我的手说:“孩子,你是皇后的命啊。”那时,我趴在阿婆腿边,笑得直打颤。
原来,是命中注定……
“母后!”司马炎大叫。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手,缓缓闭上双眼。
公元268年,文明皇太后逝世,时年52岁,与司马昭合葬于崇阳陵。
公元279年,司马炎兵分六路,二十万大军水陆并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北。
公元280年,孙皓投降,吴国灭亡。
于是至此,三分归晋,天下一统。
“她怎么还不醒?”
“是这个时间,应该要醒了啊……”
“如果她醒不了,你就洗洗准备陪葬吧。”
“喂喂,我可是神仙……你怎么能这样公然恐吓神仙!”
“恐吓?若是笑笑再不醒,你试试看我是不是在恐吓。”那个声音阴森森地道。
“什么世道,凭什么凡人那么嚣张……神仙到受委屈!”
“委屈你了?若不是你,我跟笑笑会那么曲折?”
“呃……”
“哼!”
“那个……”
“闭嘴!”
耳边一阵嘈杂,我皱眉,“谁人如此聒噪,拉下去掌嘴二十……”
“我爱你……”还未睁开眼睛,我便被收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很熟悉的味道,很熟悉的感觉。
我动了动,迷茫地睁开双眼,看到一双狭长的眼眸。
“喝!”我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跳出了那个怀抱,躲到床的角落里,“曹孟德?!”
摇了摇头,我再定睛一看,软软的短发,明明就是阿满……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属于曹操特有的……
“回来。”眼睛一眯,那有着曹操眼睛的阿满开口道,语气有些危险。
我拼命摇头,这么诡异的事情……
“在你醒来之前,我练习了那么多遍……听到我的话,你都没有反应吗?”阿满垂下头,可怜兮兮地样子。
我眨了眨眼睛,想起刚刚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我耳边说……
我爱你?!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他面前,想看个分明。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重新落入了那个怀抱,被他抱着,我竟然感觉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可不可以不要在大众广众之下上演激情戏码?少儿不宜!”一旁,有人酸溜溜地道。
我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袭云白色长衫的男子站在房间角落里,腰佩古玉,一头长发直垂脚跟,眉目之间,美得不似凡人。
正是神仙华英雄是也!
“华……英……雄……”我磨着牙,嘿嘿地笑。
华英雄下意识地缩了缩脖了,“干什么?”
“你说穿越会让我见到曹操?”我扬眉。
华英雄忙指向某个正抱着我的家伙。
“那包子呢?和我再续母子情缘的包子呢?”我继续扬眉。
“晋武帝司马炎是也!”华英雄对答如流。
“曹操和阿瞒的灵魂合二为一呢?”
“已经合了,已经合了!”华英雄忙不迭地道。
“很好。”我眉毛抖了抖,“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下让我穿去黄初七年?”
“已经告诉你去修补历史嘛,如果你不去,我怕司马昭会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到时哀鸿遍野……就不好了嘛……”
我咧了咧嘴,“你还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神仙呢。”
“那是那是。”某人恬不知耻地点头。
我还没有来得及跳起来发飙撒野,已经被阿满紧紧地拥在怀里。
一千八百多年,这个拥抱来得不算晚……
“对了阿满,你不是在住院吗?这样跑回来会不会有事?你的伤都好了?”我忽然想起来,忙一叠连声地问。
“你都睡了三年了……”华英雄嘀咕。
“拜谁所赐呢?”我磨牙。
华英雄缩了缩,不吱声儿了。
我靠在阿满怀里,忽然感觉幸福满得快要溢出来……
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第一次知道,原来幸福也可以令人流泪的。
不久之后,我生了个一对双胞胎,一个叫包子,一个叫元子,可是我总分不清谁是包子,谁是元子……
我给他们讲曹冲称象的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叫曹冲……还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周不疑……
番外
郭嘉:一天的幸福
四周是一片奇异的景象,会动的铁盒,高耸入云的房子,五颜六色的世界,还有刺耳的喇叭声……
来来往往的人全穿着奇异而暴露的衣衫,他们无论男女,皆肆无忌惮地谈笑着。
郭嘉站在原处,一贯处变不惊的男子此时眼里却带了些许的茫茫然。
这是……哪儿?
街道对面,有一双男女旁若无人的当街拥吻,他面色微微一红,撇开头。
清润如水的眸子缓缓滑过人群,定格在对面高楼墙上贴着的一幅画上,是她?!
他从未见过那般栩栩如生的画作,仿佛那个双眸含笑的女子便站在他面前一般,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仰头望着那幅画,几乎有些痴了。
“哇,他好帅!”
“天呐,他是明星吗?”
“一定是的,你看他还穿着戏服呢!”
“哇,怎么有人的古装扮相可以这样帅!”
身后一阵躁动,郭嘉有些不舍地收回胶着在那画像上的眼光,疑惑地转身,随即微微一惊,他的身后,竟然围了一群人。
“给我签名吧!”一个手臂都裸露在外的女子大胆地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塞给他一只奇怪的笔。
“这位姑娘,在下并不认识你。”郭嘉轻轻拉回自己的衣袖,声音温和却带着淡漠。
“哇!他的声音好好听哦!”
“你什么时候出唱片?我一定去买!”
郭嘉微微皱眉,后退一步,看着眼前有些疯狂的人群。
忽然,仿佛有某种感应一般,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的街道,在那画像下面,正站着一个女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凝望着对街的女子,郭嘉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女子似乎也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冲他轻轻招手。
郭嘉不由自主地甩开人群,快步穿过街道,走向她,身后的人群蜂拥而至,那女子拉住他的手,转身便跑。
“快上车!”
他被她拉着坐上一个奇怪的铁盒子,然后那个铁盒子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怕啦?”见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那女子笑了起来。
见她笑,郭嘉也浅浅的笑了起来,“若若……”
她便是安若,即使她衣着奇异,即使她站在人群之间,他也依然能够一眼便认出来。
“我……”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安若却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有些凉。
“嘘!时间宝贵,千万别浪费,我们开开心心地玩上一天!”安若眯着眼睛笑。
安若不知道她有一个习惯,她开心的时候,会睁大眼睛笑,让对方看到她眼睛里的快乐,可是……当她伤心的时候,她喜欢眯着眼睛笑,将所有的哀伤都隐藏在眼中,不流露出半分。
郭嘉怎么能不知道她的习惯呢,可是他没有点破。
因为……这是他能够给她最后的疼宠。
那个奇怪的铁盒子,安若说叫汽车。
下了车,安若便拉着他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欢迎光临。”
有几个侍女微笑着迎上前来,安若说那不是侍女,那叫营业员。
“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逛街!”安若笑着塞给他一套衣服,将他推进一个小房间。
研究了好一会儿,在安若忍不住快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郭嘉终于开门走了出来。
奇怪的衣服,两个胳膊都露在外面,郭嘉低头扯了扯衣袖,感觉有些怪异。安若却是笑嘻嘻地盯着他看,连连点头。
换了衣服,安若戴了一副几乎遮了半张脸的黑色眼镜,又拉着他风风火火地上了街。
他也有一副叫做眼镜的东西,是裴儿给的。
安若说,她戴的是墨镜,怕人认出来。
郭嘉一直淡淡地笑着,任由她带着他到处跑。
阳光很烈,郭嘉却是清凉无汗,兀自看着那个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女子。
“那是红绿灯,这边是人行道……还有那个,那是斑马线……”
安若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她的世界,郭嘉的眼里却只有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她看起来很幸福……
“两个巧克力圣代!”
那种叫巧克力圣代的东西,甜甜的,凉凉的,入口即化,很好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若却仿佛有介绍不完的新奇东西,吃的,玩的,穿的,用的……
“你看她,像不像安若?”
“哇,是安若!”
“安若,安若在那里!”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一大群人便涌了上来,安若忙拉着郭嘉跑。
跑了许久,许久……
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他被她拉着跑,一直跑,一直跑……
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生出一个贪心的念头,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
……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他却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的手正在渐渐变得透明,他快要握不住她的手了……
安若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
两两相望,跨越了一千八百多年的凝眸。
“我们等一下先去看电影,我演的哦!然后去溜冰,然后去坐摩天轮,你一定不敢坐,连仲颖那个家伙也……”安若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一叠连声地道,语速极快,仿佛有猛兽在追赶一般。
“若若。”郭嘉轻轻地开口,却让安若停止了滔滔不绝。
安若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自己的笑容,郭嘉从她的眼睛里轻易地读出了哀伤。
那样深刻的无力感。
“臭书生。”看了他半晌,安若扯了扯唇角,忽然抬手便是一拳。
郭嘉没有躲开,那一拳却是如打在空气中一般,没有一丝触感,便直直地穿过他的身子。
安若默默地收回拳,咬唇。
“如果你伤心,我会很后悔让你看到我。”郭嘉笑了一下,“……虽然,我很庆幸能够再看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场美梦。
安若的眼睛微微一红,随即笑了起来,“臭书生,你故意让我心疼么?”
郭嘉低笑,侧头看了看西方,一片残阳如血。
手上微微一紧,那女子诧异地回头,看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苍白冰凉,纤细修长,指节分明,略略带着透明……
“那……为了不让你心疼,你再陪我一会我儿吧。”郭嘉回头看她,面色惨白,他却仿佛浑然不觉,执意看向那女子,“就一小会儿。”
他握着她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不让自己消失于空气之中……
手上微微一紧,郭嘉已将她拥入怀中。
“我很高兴。”郭嘉轻笑,“能够像这样抱着你,我很高兴。”
安若咬唇,微微垂下眼帘,不语。
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颈窝,郭嘉浅浅笑开,“也让我任性一回,至少,这一刻,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安若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抱着。
“今天,我很开心……”
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随着最后一线阳光的消失,他渐渐变得透明……然后,仿佛沙粒一般,随风散去……
若若,有生之年,能够有此一天,我……知足了。
真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半倚在病榻之上,仍是那一袭青衣,仍是那一室的药香。
那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离他好远。
他知道,他大限将至。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裴儿说,就算他死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再见到她。
可是,他终于还是……见到了。
足矣。
真的……足矣。
司马昭:一生相随
“昭儿,昭儿。”水镜先生轻轻敲了敲桌子。
他忙抬起头,看向水镜先生。
“读书,要聚精会神。”水镜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册,在他身旁坐下,“刚刚在想什么?”
昭儿摇了摇头,只道,“我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在家。”
“担心姐姐也在情理之中。”水镜先生点头笑道。
“先生!”昭儿忽然有些突兀地站起身,“我想回家看看。”
“昭儿……”水镜先生微微拧眉,“学业为重。”
“昭儿眼里,天下万物,无一可与姐姐相比。”
水镜先生微微一愣,“你姐姐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是。”
“若你姐姐是错的呢?”
“姐姐不会错。”昭儿说得斩钉截铁。
“若错呢?”水镜先生执意。
“对与错,以何为界?”昭儿眨了眨眼睛,反问。
冷不丁被问,水镜先生倒是沉吟思索起来。
“姐姐说过,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中,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人多便是对。”昭儿自问自答,复又笑道,“即使天下人都认为姐姐做错,昭儿眼里,姐姐永远是对。”
水镜先生皱眉,单手抚上他尚显单薄的肩,“昭儿,你天资聪慧,才气敏锐,只是心性未定,若往正途引之,便可成大业行大善。然,才气敏锐者,最易误入邪途,反之,则万劫不复啊。”
“先生不必介怀,人各有命,命自天定。”昭儿说完,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水镜先生望着那单薄的背影,双眸中透着复杂。
他有预感,这个孩子,不会回来了。
一路匆匆往回赶,昭儿脚下越走越急,姐姐有了身孕,虽然总是与往日一般嬉笑怒骂,只是眉目神色间,狗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刚走到院子门口,便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传出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姐姐的。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都已经开了口,我能请你别说吗?”姐姐的声音传来,淡淡的。
“这些话本不该我来说,可是……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说先生吗……”
“怎么说?”姐姐的声音依然没有起浮,那么样的平静,可是听在昭儿耳中,却听出了一丝极淡的痛。
“他们说先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先生……说裴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先生的。”
姐姐没有回答,一片静默,昭儿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了起来,可是他不敢贸然闯进院子,他知道姐姐不想他知道这些事情的,那么……他是否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裴姑娘……孩子,是先生的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昭儿狠狠咬牙,这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这样质问姐姐!
“不是。”姐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竟是带了一丝的笑意。
“裴姑娘……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过分,可是……”那女人顿了顿,似乎在等姐姐答言。
可笑的女人,明明已经伤人至此,偏偏还想拿出伪善的面目吗?!
“孩子……应该快出世了,我听娘说,孩子出生时的血会弄脏地方……先生不是孩子的爹,那样……会有血光之灾的……而且……村子里的人会怎么看待先生,明明先生是无辜的,却要背着那样的骂名……”
“你希望我怎么做?”姐姐的声音淡淡的。
“我想……趁孩子还未出生,早些离开这里,毕竟……”
昭儿握了握拳,猛地踢开了门。
姐姐和那个女人同时看向门口。
那女人一下子白了脸,匆匆道了声“抱歉”,便转身离开了。
昭儿看着那个女人离开,指尖刺入了掌心,“姐姐,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都好,他不能看到姐姐这样被人羞辱,总是那样笑眯眯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已经痛彻心扉了吧……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坚强,可以用微笑面对所有一切的是非……
好恨,好恨,好恨……恨不能一夕之间长大成人,恨不能一夕之间拥有坚实的臂膀……
那样,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襄阳那么大,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扯起唇角,昭儿回头笑道。
“你不是拜了水镜先生为师嘛,怎么能这样走了?”
“先生说我天资陪慧,一点就通,已经学了八九成了,不碍的。”昭儿摇头笑道,没有如实告诉她水镜先生说的话。
离开的时候,姐姐在马车上睡着了,很累的样子。
“我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喃喃着,姐姐在梦中呓语。
昭儿将姐姐扶着靠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睡得舒适些。
“我不是一个人……昭儿需要我……我是被需要的……”皱着眉,眼睫轻轻颤动,她似乎在做梦,那样的语气,仿佛是想说服自己般的喃喃自语。
“嗯,你不是一个人,昭儿需要你。”昭儿靠着她,放轻声音,在她耳边哄道。
“明明是自己害怕孤单……我真的……很糟……”声音越来越小,她沉沉地睡去。
“姐姐不是一个人,昭儿会永远陪着姐姐。”昭儿悄悄地拥着她的肩,轻语。
娘亲临死的时候,告诉他一个秘密。
她告诉他,她的儿子出生的时候,便已经夭折了。
那么,谁能告诉他,他是谁?
他叫狗儿。
很难听的名字,甚至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名字,可是,当一个人连吃饭都成问题时,便也不会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每天,他都跟着爹爹乞讨为生。
直到那一日,遇见了姐姐。
她给他吃很臭却又很好吃的豆腐,还给他讲奇怪却又很好听的故事。
第一次,有人对他那么好。
娘是风月楼的红牌姑娘,住在很漂亮的房子里,穿很漂亮的衣服,很多次,他都偷偷地躲在墙角边看她,他曾经幻想过娘亲手替他洗净满身的脏污,亲手替他换上漂亮的衣裳,然后很温柔地对他笑。
可是,爹却在娘的面前被人活活打死了。
那一回,他背着爹走了大半个许昌城,他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父,因为……他不想让爹连死……都是孤魂野鬼。
她也跟着他走了大半个许昌城,用仅有的二十钱,替他葬了爹。
爹爹坟前,她将他抱在怀中,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在他口中,浓郁的香味,甜得不可思议。
很温暖的怀抱,她说,“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于是,他便真的哭了。
姐姐亲手替他洗净满身的脏污,姐姐给他买了漂亮的衣裳,虽然……那是姑娘穿的……
犹记得姐姐拭去他脸上的泥垢,然后一脸惊艳地盯着他看,说,“哇,你好漂亮!”
那时,他便想,若姐姐能够一直那样开心,那样笑,那他愿意一辈子都穿成这样陪在她身边。
后来,娘也死了,是报了仇后,吊死在了爹的乞丐窝里。
死前,娘告诉他,其实,她的儿子出生的时候,便已经夭折了。
听她说,他是她逛灯会的时候,被一个男子强行塞到她怀里的。
那么,他究竟是谁?
娘说,那男子衣着富贵,若能找到他,他便衣食无忧了。
他对揭开自己的身世一丝兴趣也没有,因为,他把自己卖给了姐姐,他便是姐姐的,一辈子都是。
他固执地跟着她,只要跟着她。
二十钱,不是一个价码,而是他能够跟着她唯一的理由。
因为她买下他了,所以他要跟着她,一辈子都要跟着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
从许昌到徐州,从徐州到襄阳,从襄阳到丹阳……
他有了新的名字,司马昭。
他是昭儿,只是姐姐的昭儿。
天庭地府,碧落黄泉,生死不弃,一生相随。
曹操:我爱你
他以天下为重。
何为轻?
当那笑靥如花的女子悄然离去……
他才明白,
何为锥心之痛。
夜,凉如水。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奔丞相府。
“如何?”相府门口,有人在等候,见来人滚鞍下马,忙上前急问。
“何公子?”见站在门口等候的是一名锦衣公子,那人有些讶异,随即忙抱拳道,“小人已往丹阳,春风得意楼内并无裴夫人的行踪。”
微微后退一步,何宴无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府门。
刚进府门,何宴便停下脚步,愣住。
月色下,正站着一袭明紫的身影,他的发鬓之上,竟是沾染了好些的白发。
“环夫人她……”何宴张了张口。
“不必多说,继续找。”拂袖转身,曹操的语气不容置疑。
“已经一年多了,环夫人说不定早就已经……”看着那一贯挺拔的背影竟是带了几分萧索,何宴忍不住扬声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薄唇微抿,曹操冷声道。
他就不相信,不相信有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
裴笑,上天入地,我一定会找到你!
建安十四年,整个洛阳的百姓都知道曹丞相在寻找一个女子,一个叫做裴笑的女子。
那样无望的寻找,恨不能掘地三尺,恨不能身登九霄。
建安十五年,依然在寻找那个女子。
房内,烛光如豆。
曹操握着书中的书简,想起那一个女子,心里有一某处忽然开始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
每一回,无论她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可是这一回,他尝到了无法预知的惶惶然。
她就那样消失在他的面前,从他的怀中化作一缕轻烟。他宁愿相信,那只是她再一次逃跑的小把戏,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他宁愿相信,她仍在某一处笑嘻嘻地活着,仍然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嚣张女子……
忽然之间,头痛欲裂。
曹操咬牙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将头浸入一旁的冷水之中。
冰凉的水没顶而来,他的疼痛却没有丝毫的缓解。
那般强烈的痛楚。
直起身,拿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水,他仰面躺在榻上。
以往,总有一双手轻轻替他按着头。
温暖的,柔软的手……
他从未见过比她更奇特的女子,有时很粗鲁,有时却又很温柔,而且,他吃定了她是那般的心软……
就像那一回,他被困在南阪下。她听说他有危险,即使远在丹阳,即使身怀六甲,她也依然大腹便便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伸手探入怀中,他掏出一块玉佩,那玉佩十分廉价的样子,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微微有些温热。
直到天明时分,那强烈的痛楚才渐渐褪去。
“禀相爷,王图求见!”屋外,忽然有人高声禀道,却是许褚的声音。
“王图?”曹操起身开门,却见一脸怒不可遏的许褚正将王图双手反绑,狠狠押着他跪在地上,“你不是昨夜便出发去刺探敌情了吗?”看着王图,曹操微微扬眉。
王图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禀相爷,军令如山,王图竟为一个女人贻误战机,直至凌晨仍在一个歌姬的房中厮混!”
狭目微眯,曹操冷冷看向跪坐在地的王图,“押入大牢,择日处斩。”
八个字,判了王图的死刑。
令曹操想不到的是,中午时分,居然有一个女子闯进了他的书房。
看着那苍白着脸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曹操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抬起头来。”
闻言,那女子浑身微微一僵,颤抖着抬头。
“来莺儿?”
此女原是洛阳城中名盛一时的歌舞姬,以能歌善舞而闻名于洛阳,现居于相府之内,为相府的歌舞姬。
“奴婢愿代王图一死。”她重重地磕头。
她应该便是许褚口中所说的那个令王图贻误军机的歌姬了。
“奴婢听闻王图此次任务险要,恐其有去难回,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止,不觉已是鸡鸣天晓……才会令王图贻误战机,请相府治罪,让奴婢代王图一死……”
来莺儿跪在冰冷的地上,哀求。
若是以往,曹操定会嗤之以鼻,冷眼欣赏她哭泣哀求之姿。
来莺儿还在磕头,白皙的额头磕在冰凉的地上,一下,一下的,磕得极重。
她一直在说,“奴婢愿代王图一死……”
“你若死了,谁来唱歌跳舞给我解乏?”曹操的声音带着笑意,听在人耳中,却是令人心寒发冷。
来莺儿面色发白,仍是一个劲地在磕头。
一直说,“奴婢愿代王图一死……”
絮絮叨叨,无休无止。
“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将府中的每一个歌姬都调教得如你一般出色,我便饶王图不死,……你来代他死,……这样,你可满意?”扬唇,曹操淡淡地笑。
“谢相爷。”闻言,来莺儿猛地抬头,竟是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靥。
白皙的额头之上有着刚刚磕头留下的血痕,可是那个笑靥,却是美得不染一丝尘埃。
曹操微微一怔,随即眯起眼睛,那个笑容,是如此的熟悉……那是裴笑式的笑容。
一个月的时间,曹操亲眼看着那个歌姬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调教着府中的歌舞姬,她唱歌唱得连嗓子都哑了,她跳舞跳得连路都走不稳。
一个月的时候,她竟然完成了他刻意的刁难。
而她拼命完成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代替一个男人去死。
“谢相爷成全。”跪在他面前,来莺儿哑着声音谢恩,面上却带着暖暖的笑靥。
曹操看着眼前的女子,“其实……你可以不用死。”
“奴婢心意已决。”
六个字,奴婢心意已决。
“那你可还想再见他一面?”曹操不知今日自己怎么如此这般的多话。
来莺儿摇头,清秀绝伦的容颜上不带一丝哀凄,她是甘心代那个男人赴死。
“他爱你吗?”不可思议的,曹操忽然问。
来莺儿微微一愣。
曾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有一个女子靠在他怀中,问他,“你爱我吗?”
他没有回答。
此时,眼前这个女子甘心代那个男人去死,曹操忽然很好奇这个问题。
来莺儿浅笑,“我爱他。”
无关乎他爱不爱我,只是……我爱他……而已么?
曹操看了她半晌,起身离开。
“赦王图无罪。”
身后,那个女子轻轻叹息,似是松了一口气。
“谢相爷大恩!”
曹操大步离开,亲自去大牢释放王图。身后,是来莺儿感激涕零的声音。
“相爷!”坐在监牢中的男子看到曹操,十分激动的样子。
“放他出来。”曹操下令。
一旁的狱卒打开牢门,王图几乎是冲了出来,跪倒在曹操的脚边。
“请相爷恕罪,王图贻误战机,罪该万死!王图愿亲手斩了那祸水,只求相爷给王图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王图苦苦哀求。
没有人发觉曹操的拳头缓缓收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不爱她?”曹操的声音冷冷地在空气中响起。
“只是一个歌姬而已,王图愿亲手斩了她,只求相爷给王图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王图忙道,竭力表现着自己的忠心。
曹操低头,冷冷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子。
我爱他……
来莺儿浅笑的模样在眼前浮现,曹操转身,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刀来。
眠唇,他狠狠一剑削向王图。
鲜血四浅。
傻女人……
那一回,在赤壁,那一场连绵的大火,那个叫做裴笑的女人,也是这般傻。
她不顾自己身在敌穴,却执意让司马昭来告诉他周瑜的计划。
甚至于……当那一箭射来的时候,她竟然胆敢挡在他身前!
那个叫做裴笑的女人。
她竟然胆敢挡在他的身前,竟然胆敢要代他去死!她竟然不问问他是否准许!好个自作主张的女人……
裴笑曾问他,“你爱我吗?”
他没有回答。
甚至于……甚至于他连她的孩子都没有保护好。
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却仍是顾着他,帮着他,宁愿为他去死……
而他,没有给她承诺,没有给她名分,甚至于,连安全都无法保证……
怎么会有那样傻的女人……
无关于他爱不爱她,只是她爱他而已……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曹操一剑削下王图的头颅。
他不知道自己想砍的是王图,还是他自己……
扔下剑,曹操下意识地转身,冲向来莺儿的房间。
三尺白绫,已是香消玉殒。
那个悬在梁上的女子,气息全无,却仍是那般美丽,没有吊死之人的狰狞面目,没有垂死挣扎的扭曲痛楚。
雪白的容颜之上,甚至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那般安心。
傻女人……
他曾答应过裴笑,再不饮酒。
可是那一晚,他喝空了一地的酒坛,意识却仍清楚无比。
仰面半躺在石阶之上,他望着繁星满天。
一样的月色皎皎,一样的繁星满天……
眼前忽然浮现那个女子的容颜,带着期盼,带着狡黠,带着几分无赖……
“别跑了。”仰头望着那女子的容颜,曹操轻轻开口,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般。
那个女子仍然看着他,不语。
“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好么?”曹操喃喃着又道。
那可恶的女子仍是不答,只是看着他笑。
“你跑不掉,你跑不掉的,天涯海角,我都会将你追回来!”曹操自顾自地继续道。
“如果……在天涯海角之外呢?”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那个女子轻声开口。
“上天入地,你一样跑不掉!”曹操咬牙,像一个在发脾气的小孩子。
“如果……是你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呢?”那女子看着他,仿佛在笑一般。
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这天下,何处是他不可去的?!
“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曹操低吼,固执地低吼。
“你爱我吗?”
耳边,那个声音轻轻地问。
曹操仿佛受了蛊惑一般,点头。
随即他惊住,跳了起来。
他点头?
他刚刚点头了?
他……爱她?
原来……这便是爱吗?如此固执地想留住一个人,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送给她,想看她嚣张大笑的样子,征战回府,喜欢逼着她煮汤给他喝,纵使……那是天底下最难喝的东西,他也依然可以在她的瞪视下喝得开怀……
原来,这便是爱?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可是,从没有哪一个女人会如她一般,那般固执,几近执拗地问他关于爱不爱的问题……
第一次,他知道了爱的定义。
“我是爱你的。”月色下,他轻轻开口,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伸手,他抚向她的脸颊,可是……触到的,却是冰冷的空气。
狠狠甩了甩头,头顶的月亮依然清冷,哪里有那个女子的影踪?
缓缓伸手,他去触摸怀里那枚贴身放着玉佩,竟是触到了一手的粉末。
他惊住,慌忙一把扯开衣襟,怀中,几点尘埃落地……那枚玉佩,没了?
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失态过,他起身冲入房中,匆匆打开放在榻上的锦盒,锦盒之内,放着一枚裂开的手环。
那是离心扣。
从裴笑的手腕上脱落下来的。
离心扣还在……
莫名的,曹操松了一口气……
他在恐惧,他竟然在恐惧,他从不曾知道恐惧是何物的……
现在,他在恐惧,他恐惧所有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会消失殆尽,他恐惧那个女子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垂下头,他紧紧将那手环握在掌心。
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那离心扣嵌在掌心之内……
握着那手环,他的头开始疼痛,剧烈地疼痛。
仿佛要裂开一般,仿佛身处地狱,仿佛有千百支箭射中他的头颅……
如遭雷击一般,他忽然僵住。
脑海中仿佛有一扇门被开启,突然之间,他竟记起了很多的事情。
很多……他在不知不觉之间遗失的……一些不可思议的记忆。
关于这离心扣的来历,关于曾经那个叫做安若的女子……
他微微愣住,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裴笑和安若一样,是来自于另一个他未知的时空……
而她……终于去了他去不了的地方。
冲儿和周不疑的葬礼之后,她说她要回家……
她,终于回家了。
而她的家……他永远也去不了。
离心扣,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是为了锁住她。
……是为了锁住她。
锁住她,不让她离开。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恐惧她会离开……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未雨绸缪了……
那么,现在算什么?
这算什么?
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了她要离开?
所以,离心扣碎了。
所以,她还是离开了。
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她的来处,而那个来处,却是他无法触及的,纵使他权倾天下,纵使他身登九五,他也依然无能为力……从此,永远无法相见。
连死,都不能……
何其残忍。
“我爱你,我爱你的,我是爱你的……”
对着空气,他轻声呢喃。
若是那个固执的女人听到,会不会原谅他?
身子微微一绷,他双手捂着头,满面痛楚,抬手间,打翻了一旁的锦盒。
“相爷的头风病又犯了,快去请御医!”有侍女听到响动,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道。
“都给我滚出去!”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
众人皆惧,无一人敢上前。
房内,又剩下他一人。
“该死的!你到底在哪里!为何你可以消失得如此干净彻底!你不是问我爱不爱你吗?!我回答你!我现在回答你!我爱你!你听到没有!你给我回来!回来!”
将离心扣放在桌上,他吼。
空旷的房间里,唯剩下他痛楚的低吼。
突然之间,那离心扣仿佛被腐蚀一般,渐渐化作一堆齑粉,有风从窗外吹进,那粉末随风飞扬……
曹操蓦然大惊。
“不!关窗!快关窗!关上窗!”
他大吼。
可是……
那些粉末已经随风飞扬起,消失不见……
“相爷!相爷,怎么了!”门外,有人冲了进来。
曹操转身,看向他们,脸色略带惊惶,“你们……可还记得环夫人?”
“环夫人?”众人面面相觑。
“父王,环夫人不是病死了么?”曹丕不知何时进来,道。
“不是!不是!”曹操摇头,“裴笑呢?你们可有人记得裴笑?”
“裴笑……是谁?”众人皆满头雾水。
不记得了……
他们都不记得了……
“出去。”曹操咬牙。
众人面露惧色,皆退下。
“裴笑……裴笑……”曹操咬牙,狠狠一拳砸入墙中,殷红的血自墙的裂缝中缓缓流下,他一声一声低唤,如子规啼血。
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融入骨血之中。
“为什么……连记忆都不愿给我留下……”
“为什么……”
不能忘,不能忘,怎么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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