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歇过晌,四爷带着这小哥俩上校场拉弓跑马。虽然地方小跑不开,但他坚持家里的男孩都要从小照顾一匹马。
怎么驯马,怎么侍候马,连怎么给马看些急病都要会。三阿哥的马是匹棕黑色的蒙古马,是百岔沟的供马。三阿哥听说这马善跑,最会走山路,在四爷这里听了一肚子马经后回去给他额娘炫耀。
他还很甜蜜的烦恼给他的爱马起个什么名?
李薇不负责任的道:“叫羚羊好了,羚羊最会跑了。”
别看三阿哥才三岁,他也知道‘羊’是被吃的,这回他没被骗住,很谴责的看了坏额娘一眼,小手拍着炕桌道:“我决定叫它山豹!”
豹子是吃羊的,而且蒙古的山豹可厉害了,听说皮毛都是白色的,叫雪豹。
坏额娘只好为了哄小儿子许愿替他亲手做个皮搭子,就是挂在马背上可以放些米啊饼啊水啊药啊的链搭。
等晚上四爷过来就看到李薇辛苦的在做针线活,面前还摆着一张画好的图纸。他拿起来看看,上面画的是一个两头带穗子的长格子,然后旁边全是标注。
他坐下喝着茶,看身边素素把要镶的珠子、分好的丝线、准备结穗子的丝绳都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好像不这样她就不知道怎么做似的。
他看稀罕似的看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到书房,看到摆腰刀的架子下垫着的那块方巾。
这还是素素刚进阿哥所那年送他的生辰礼,尺长的方巾,单镶边就有三层。外面一细圈黑的,中间一圈红宽点的,里面再一细圈蓝的,然后才是她的绣图:一匹抬起前蹄的奔马。
当时收到这份礼物时,四爷是真觉得……绣得太难看了!可毕竟是小格格给的礼物,不好随便扔了,他拿回来为难半天,最后决定垫在腰刀架子的下面,这样就不用看见图了,还能用上,多好。
他把腰刀小心翼翼的取下,再把刀架挪开,下面还是垫着那张方巾,再看一遍……他忍不住还是想摇头。素素在家肯定没好好练针线,这绣得马身死板板,一点也不活。倒是马眼绣得还好,她聪明的在眼瞳处留了白,显得马眼有神,衬着这马也多了三分活气。
而且那边外的三条镶边,肯定是绣不出大的,又嫌只送绣马的那一块太小拿不出手,才镶了三道边。
这倒是个糊弄差事的好办法。
苏培盛看四爷一大早的进书房就却取腰刀,完了盯着垫刀架的那块方巾看……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不等他继续回忆这方巾是什么时候摆在那里的,四爷转身吩咐道:“让他们打扫时小心些,别碰坏了东西。”
苏培盛赶紧答应着。
等侍候着四爷出门,他锁上书房的门还在想那块方巾的来路。好些年了,四爷用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书房里的器物都是四爷亲自布置的,连糊窗户的纱都是四爷发话,他还真是一时想不起来那块方巾是哪年哪月进来的。
反正四爷刚才吩咐的肯定不是那腰刀和刀架,重点的是那块方巾。
做奴才的要明白主子每一个吩咐的本意,不然办错差事失宠是小,掉脑袋是大。他从小净身入宫,见过不少稀里糊涂送命的人。太监不值钱,每天宫门口都有偷偷净身想入宫的人在揣着银子求人。
他见过那些人,死都不想掉到他们中间去。
他虽然是太监,可也想做人上人!就跟那梁九功似的,外头谁敢小瞧他一分?
九月十三,皇上回京。
百官迎出八十里,跪迎皇上御驾。
直郡王等人倒是也想去表表孝心,但他们不比这些官们。事先这群兄弟难得碰了个头,一起递了折子到御前请旨允许他们跟百官一块去接皇上。
皇上回的很快,说不忍劳动他们,很快就能见面。让他们好好留在京里,他进宫后会宣儿子们觐见。
接了皇上的信,不大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可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从直郡王到十四阿哥都在。一群人坐在官员觐见前候旨的空屋子里,连进来上茶的小太监都要学螃蟹横着进横着出。
直郡王扣下折子,笑道:“皇阿玛都这么说了,咱们哥几个回吧。”说完他就站起来,再也不多说一句的往外走,转眼就走的不见影了。
余下的十四阿哥是最小的,他左右望望这群哥哥们,不相信道:“咱们真不去啊?”
四爷嫌他多话,瞪了他一眼。怎么着,你想质疑圣旨?
十四阿哥想瞪回来,又顾忌这是他亲哥,要给他留面,只好忿忿的坐下来。
八爷温和的笑笑,出来抹了个稀泥:“毕竟是皇阿玛的意思……”
十四也不是真不知道这是皇上发话了,有台阶迅速下,也不说话了。
三爷刚才一直在喝茶,这时放下端了半天的茶碗,笑眯眯的扫了眼下面的弟弟们,道:“那大家都没意见了吧?咱们回吧?”
要你在这里充大哥!
十四先翻了个白眼,九爷直接冷笑,还想站起来,被八爷别了下给拉回到椅子上。
三爷想当哥哥被弟弟损了面子,想发火吧又没这习惯,他当文人惯了,年纪渐大更看不起莽夫的举止,要是真在这里跟弟弟们吵起来,老九和老十四倒是不怕丢人,他怕啊。让人说某年月日,一群小太监在外面听到三爷和两个弟弟吵起来了?
丢死人好不好?
可他没台阶下,不发火就太面了,只好拿眼神冲四爷和五爷求救。
五爷爱莫能助,刚才不给他面子的有他的同胞九弟。两人亲兄弟,他不可能帮个外人去压老九的面子,哪怕老九做得不对。
见老五躲开他的视线,三爷只好去看四爷,目光里全是‘你就真这么不仗义把你三哥撩在这儿啊?’。
四爷心道你刚才多那句嘴干什么?
但也开口了,说:“三哥说的是。”
这话干巴巴的,却真是救了三爷。于是三爷笑道:“那哥哥就先走一步了,老四你也快点啊。”然后蹿了。
剩下五爷和七爷也走了,八爷是和九爷、十爷一起走的。四爷走到外头,却见十四气冲冲的站在树荫下等他,没等他问怎么了,十四就道:“五哥都不开口,你可真是老三的好弟弟!”
四爷虎了脸:“没规矩!”
十四本来就觉得刚才被四爷扫了面子,没见老五都没拆老九的台吗?都是当哥的,人家都知道跟弟弟站一边,护着弟弟,自己家这个怎么就没护着他呢?出来还要训他!
十四也不敢真跟四爷当面吵,他落地的时候,四爷都十岁了,他还包尿布呢,他都有侍寝的宫女了。
打小十四虽然也算得皇上的宠,可皇上来得少,他懂事起就拿四爷当半个阿玛看的。可虽然心里老想着亲近他,却又觉得别扭,于是就总是在四爷面前使性子,想别别这个哥哥。
四爷又不爱哄人,见他就沉着脸当哥哥,认为他不尊兄长后更是没一点好脸。
后来他觉得这个四哥看不起额娘,一下子反挺起来,好啊你!你敢看不起额娘!
一是心疼额娘,二是算是抓住四爷的短处。他自觉就能跟四爷平起平坐了,见面总想做点什么让四爷别老拿眼尾扫他,跟他还是小孩子似的。
这时又挨训了,十四气得脸都红了,他都娶福晋了,也开府了,都是大人了,这四哥还是看不起他!
四爷就站在那里,论个头,十四还高那么一咪咪。可四爷背着一只手,另一手把玩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像是在等十四看他敢怎么办一样。
十四向前蹦蹦又缩回去,憋半天只敢嘲笑道:“就你还戴扳指?拉弓还比不上我呢!牛什么啊?”最后一句说得极小声。
可四爷还是听到了。他眉毛一立,十四撒丫子跑了。
留下四爷站在原地运了半天气。
比皇上的御驾先到一步的是发回的已批复的奏折,赈灾的事等回来再谈,皇上先发还的是减免明年税赋的各地名单。
四爷也拿到了提要,只是这个他现在已经不关心了。所谓的免赋税只是说着好听而已,事实上各地官府不会少收一分,相反会加重徭役。为免耕丁外流,只要一遭灾,各地先干的不是赈灾,而是查人口记壮丁,所有的男丁满十五都要记上。
就算是家人报病说死了也要见到尸体坟头,听说有些乡里还会挖坟看里面是不是真有尸体,这种缺德丧良心的事都是由各地无家无地的流氓来干,他们为了有口饭吃也顾不上会不会遭报应了。
御驾里,康熙正在看百官递上来的接驾的名单。他戴着老花镜,御帐里还点着十支大蜡烛,还有铜镜用来反光。但就算在这么亮的地方,他还看不了一会儿,眼就开始花了,眼前的字全都重影。
他眯细眼睛凑近又坚持了会儿,仍然看不清。
他握紧奏折,手在发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手里这本奏折扔出去。
可闭目深呼吸几下后,康熙还是平静下来了。他放下奏折,取下眼镜,眼前是金黄的一片,但无论远近,在他眼里都是一片模糊。
梁九功守在帐外,皇上在里面咳了声,他立刻进去,刻意比以前站得离皇上更近些。
康熙道:“叫周世传来。”
周世传是江南孙家送来的民间大夫,他最擅长的是眼疾。之前康熙感觉眼部不适,时有重影,飞蚊,还畏光,就算是冬天清晨的太阳都能刺得眼睛流泪。
康熙不动声色,却以密旨要江南的曹、李、孙三家寻善眼疾的大夫。
周传世很快到了,进来后只安静的跪下磕了个头,起身来到康熙右侧,打开随身的牛皮包,取出银针给皇上刺穴。
他的手极稳,一会儿就下了十几针。
周传世给康熙治病时从不许人看,连一个给他捧牛皮包的小太监也没有,就算他开了什么药方,也是回到他的住处后,再告诉侍候他的小太监,连一张纸都不能留下。
两刻后,周传世取下银针,正要退下,康熙叫住他道:“周先生。”
周传世立刻跪下,头紧紧贴着地毡:“草民在。”扎针时的气定神闲全不见了,只是一瞬间他就变得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虽然经过治疗后,康熙的眼睛好些了,但也看不清远在几步外周传世的神色如何。
周传世当惯医生,说话时已经习惯了带给病人信心的语气,好像经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就是特别可信。
康熙没发现他在紧张,慢慢道:“依先生看,朕的眼睛有复原的一天吗?”
周传世瞬间哑巴了。他被李家找上时,是李家假借一失明老妇的名义让他治,治出起色后直接把他绑走了。连邻居都不知道他现在居然是在皇上身边。
他也猜到,不管治好治不好,皇上不想让人知道他有病的事,很可能日后他就是个死,说不定死了连个坟都不会有。听说京里有化人厂,把人烧成灰的。
周传世是个人,他怕死。此时皇上的话他不能不答,可如何答就是个问题。
他不敢迟疑,道:“回万岁,草民曾为一位九旬老翁治过眼睛,他的病情与万岁一般无二。草民在那个村子里留了两年,将老翁治好后才离开的。”
康熙对周传世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在他的眼睛还好的时候,李家送来的折子上写得很清楚,周传世治过的病人是口耳相传。
但他还是要试探这人一下,就问道:“哦?是吗?那治了两年后,那老翁的眼睛如何了?”
周传世道:“那老翁无儿无女,仅有一群羊,靠养羊过活。草民离开时,老翁已经能再去放羊了。”
其实差别很大,那老翁是眼中有障,视物不清。他花了两年为他减轻了障,没了眼障老翁的眼睛就跟常人一样。何况乡野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本书,从会走出门就是连绵的山野。跟皇上这般日日手不释卷,年过五十仍每日要读书、写字、批折子是完全不同的。
皇上的眼睛只会越来越糟。
但周传世不敢实说,只能先拖两年再说。
康熙不知内情,老翁的事李家的折子上也有写过,寥寥数语,不及亲耳听周传世说得更让他高兴。
他难得温言道:“周先生请起吧。”
唤来梁九功送走他,康熙走到书桌前,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红漆方匣,打开小巧的祥云状铜锁,从里面取出一本折子,压在手下叫人去请太子。
太子来得很快,他进帐后见康熙坐在桌后,就跪下磕头。
康熙是从服色认出太子的,道:“近前来。”
太子走近,站在书桌左侧,并小心没有挡住烛光。
康熙望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儿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叫他来之前,他本来想警告他一番,曹家送来的密折中说了他从几年前就开始向曹家勒索江南赋税的事。
曹玺递上的折子先是请罪,然后就道如果只是一些小钱,他当奴才的孝敬主子也就罢了,不敢来离间天家父子之情。只是太子所索越来越巨大,他一人有罪是小,涉及赋税实在是不敢隐瞒,只好具折上禀。
随折子一同递上的是数年来太子一次次向曹家要银子的数额和日期。
康熙心算很好,太子数年来已经索取了数百万银两。他身居内宫,吃穿都由内务府供应,他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太子……要反他这个皇阿玛吗?
康熙知道这件事后,连着做了好几晚的恶梦。狠不能立刻把这个没人伦的孽障拿下。可太子身份贵重,国之副君。要拿太子,非十恶大罪不可。但一旦宣布太子有不孝、谋逆等大罪,国家必然会动荡不安。
这几年朝廷刚刚安定下来,他也实在不想再起波澜。
何况,他的眼睛也有问题,在没有治好眼睛之前,不宜与太子面对面冲突。而且,太子如果真有谋划,绝非一日之功。他若贸然惊动了他,反而可能会让他突然动手。
有心算无心,康熙不想赌。他要做,就像杀鳌拜,废三藩一样,必要谋定后动,万无一失。
事到临头,康熙把原来准备好的话全吞回去了。
他温言道:“快坐下,咱们爷俩说说话。”
梁九功进来侍候,替皇上和太子添了三四回的茶,皇上才道:“今天也晚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太子躬身道:“儿臣告退。”
皇上看着太子慢慢退出的身影,脸上的笑也在慢慢收起。梁九功在旁边看着,不免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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