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着梅花、荷花的糕点通体雪白,上面或放了葡萄丁,或放了西瓜丁,色泽鲜艳,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王九郎神色淡淡,更没有想要尝尝的意思:“多谢……我戌时之后不进食的。”
顾重华忙道:“瞧我,这般冒失,让九郎看笑话了。”三分的懊恼,五分的赧然,还有两分的娇俏。
“无事便回去吧。”王九郎站起来:“夜深了。”
顾重华以为王九郎是要送她,心头一喜:“是我来的突然,没有提前打招呼,扰了九郎看书的雅兴。”
说着,朝旁边退了两步,打算等王九郎走过来了,跟在王九郎身后。
今晚月色明媚,等会他们一起漫步月下,就算发生点什么也是顺理成章的。
没想到王九郎竟然径直进内室去了,连一句客套话都不说,分明是没将她放在眼中。
顾重华心高气傲,觉得受到了羞辱,一张脸涨得通红,脑子也一片空白。
直到瑞丰过来将糕点装好,将食盒递给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怎么劳烦您亲自动手,真是不好意思。”
她的反应很快,脸上也不忘带着客气又矜持的笑。
瑞丰送她出门:“我们做下人的,做这些都是再应该不过了。”
顾重华却不信他的话,柔声道:“您可是九郎身边的老人了,我心里当您是长辈。”
看那些下人对瑞丰毕恭毕敬的样就知道,他可不是寻常仆人。
“哈哈。”瑞丰笑的有几分自得:“长辈不敢当,不过是跟在九爷身边久了,九爷看我年岁大,给我几分脸面而已。”
顾重华大喜,知道自己这是找对人了,声音比刚才又客气热络了几分:“我今晚来的冒昧,扰了九郎看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您老可要帮我在九郎面前描补一番才是。”
“我们家九爷并不爱吃甜食,戌时之后不进食,这又不是顾小姐的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重华闻言叹气:“四妹妹在府上住了这么久,多亏了九郎照顾,我自己也叨扰多时,本想着做点东西亲自感谢九郎一番,没想到弄巧成拙。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跟当面跟九郎道谢的机会。”
瑞丰听了略一沉吟,没有说话。
顾重华眼明心快,忙掏出一个荷包递给瑞丰,瑞丰捏了捏,脸上这才露出几分微笑:“今日天色已晚,九爷不会再出来了。不过我们爷每天早上卯时中都会在湖边打一遍拳,练一遍吐纳。顾小姐明天起早点,赶在出门之前,倒还是有可能跟九爷见上一面的。”
顾重华惊喜不已,脸上却保持淡然:“多谢瑞丰大叔指点,我明天一早亲自来跟九郎道别,毕竟叨扰多日,就这么走了,实在过意不去。”
瑞丰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等她走远了,阿舍与阿得方从草丛中跳出来伸着手跟瑞丰要荷包。
瑞丰虎了脸:“你们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为我没听见你们跟着吗?若是被察觉了,该如何是好?”
“大叔,我跟阿舍哥哥身手敏捷着呢,岂会被发觉,又不是人人都像大叔你这般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的。”阿得笑嘻嘻去扯瑞丰的衣袖:“我们都有好几年没有遇到这种事了,反正您也看不上荷包里的银子,就给我跟阿舍哥哥买糖吃吧。”
“两个小猴儿!”瑞丰笑着喝骂,却依然将荷包丢给他们:“明天起早点。”
“大叔放心,一定不会误事的。”二人一边分钱,一边嘀咕:“不是送吃食就是弄脏了衣裳,要不就是落水,就不能想点新鲜的花样吗?”
顾重华哪里知道自己的举动早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呢,她还在为自己的聪慧而沾沾自喜呢。
果然不愧是王九郎呢,她都那般小意温柔了,他却丝毫不动心。可见他跟传言中一模一样,不近女色,冷清骄傲蔑视万物,这样的人,又岂能看上顾重阳那个小丫头。
他看不上自己不要紧,只要明天计策成功,以他的骄傲,他不得不娶她,天长地久,朝夕相对,总有一天他会将心捧给她。那般清冷的人,若是一旦动了心,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她总能等到那一天的。
一会是王九郎清冷的双眸,一会是他温润含笑注视她的样子,顾重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顾重阳与她相反,她白天没闲着,晚上又不曾落了下风,吃的饱喝的足,又累又困,朝床上一倒就进入了梦乡。
她睡得很沉,王九郎又刻意放轻了脚步,自然没有惊动旁人。
他站在床边,听着她匀称绵长的呼吸声,不由笑了笑。
从前他只对她好,惯得她习以为常。今天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感,反而还主动搭话,以女子护食的心性必然会觉得不舒服。
他坚信她刚才虽然落落大方,但一定是强颜欢笑,无人时一定会哭鼻子。
没想到他想多了,小丫头一丁点都不在意他跟别的女子说话,真是气人。
“嗯哼。”床小的小人儿翻了个身,嗓子里发出绵长的声音,显然是舒服极了。
王九郎更觉得气。
枉他担心她,心疼她,她竟然睡得这般香甜,真是个没良心的。
王九郎很想在她屁股上狠狠打几巴掌作为惩罚,最终只低了头,亲了亲她的脸蛋,给她将被子盖好才离开。
本想借顾重华来激她,没想到反倒将他自己给气到了。也是到顾重华离开的时候了,他今晚表现的这般冷淡,她若是个头脑清醒的,明天自然会乖乖离开。若她不知好歹,他也不必给她留脸面了。
夜里的风吹到身上凉凉的,王九郎看了看头上那一轮满月,眼前浮现出小丫头明亮的大眼睛,不由笑了。
顾重华准时起床了,夏季天亮的早,可此刻还是微微亮。
她拎着小篮子带着丫鬟落雁朝湖边走去,清晨稀薄的雾混合着湖面上升起的水汽,让不远处那正在打拳的白色身影越发惊才飘逸。
她朝前走了几步,见离那人近了,就抿了抿唇,故意放大了声音:“落雁,你看前面那朵荷花苞,又大又白,等我去摘了,做了糕点给四妹妹,也不枉这段时间她照顾了我一场了。”
“小姐,您小心点,当心脚下。”
落雁的话刚落音,只得听“噗通”一声,顾重华跌入水中。
“啊!不好了,小姐落水了。”落雁神色焦急,跑到那白色身影后面大声求助:“九爷,我家小姐落水了,您赶紧想想办法救我们家小姐一命。”
虽然知道顾重华早上来是为了见王九郎,可她并不知道顾重华落水的打算,因此她的焦急是出于真心实意,半点都不曾掺假。这便是顾重华的谨慎之处了,她怕落雁会露出端倪,所以连平素这个最贴心的丫鬟都瞒了。
那人转过身来,朝顾重华落水的方向赶去。
原本紧紧抓着湖边青草的顾重华两手一松,一面任由自己全部没入水中,一面轻轻扯开了身上的衣带。
冰凉的水冻得她牙关打颤,湖水漫过了她的头顶,铺天盖地灌进了她的喉咙,就在她意识模糊心生恐惧,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里的时候,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腰。
顾重华松了一口气,终于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在床上,可睁开眼睛,并未看到王九郎关切的眼神,想象中嘘寒问暖的场景也并未出现,更没有顾重阳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看到的是简单的摆设,细棉布的帐幔。
眼前整洁却带了几分寒酸的屋舍将她惊呆了:“我这是在哪里?”
这不是她住的院子,也绝不是王九郎的屋舍。
顾重华盯着落雁问。
落雁忙走过来,十分体贴地引枕放在顾重华的后背:“小姐,这里是永定门客栈。”
顾重华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
京城一共有七个城门,永定门京城最南边,是从南进京的要道。她之前去王家别院时,就是从永定门出的城。
而永定门客栈就在离永定门一炷香的时间,给外出的人送行的人都喜欢在这里撒酒送别,而没有来得及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的人也会在这里落脚。久而久之,永定门客栈便成了这附近最大的客栈。
她落入水中,衣衫半解,王九郎救了她,她于情于理都应该继续留在徽园修养才是,可现在却被丢在客栈……只能说明王九郎一丁点瓜葛都不想跟她沾上,救了她,抱了她,看了她的身子,竟然甩手就走!
这还是她印象中那个虽然冷漠却高傲又不失清贵的王九郎吗?
事情跟她预料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小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落雁见她怔怔地坐着,脸上似有不甘之色,不敢大声打扰她,只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去请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顾重华木木地,双手抓住了寝被:“我没事,你扶我起来,我们这就回家。”
她是注定要嫁给王九郎的,发生了这样事情,他想当做没发生一笔勾销,哪里有这么容易?她顾重华好歹是庆阳侯府的嫡女,含山公主的知己,蕊珠书院头号才女,他想不认账,也要问问她同不同意。
是他无情在先,也别怪她将事情闹大,到时候他骑虎难下,想不娶她也不行。
落雁见她脸色虽然不甚好看,但说话倒还有力气,就放下心来:“可吓死我了,小姐你不知道,当时你落了水,幸好王家的小厮在河边,幸好他也是个会水的,要不然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你说什么!”顾重华如遭雷击,瞪大了双目,一把抓住了落雁的胳膊:“你说是王家的小厮将我救上来的?”
“是啊。”落雁见她脸色不好,而忙握了她的手安慰道:“虽然是小厮救你上来的,可除了我与那小厮之外,只有瑞丰大叔知道此事,再没有旁人看见。王家家规森严,绝不会让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的。还有我们家四小姐可是抱真夫人的弟子,就是看在四小姐的面子上,王家也绝不会让你的闺誉有损的。”
清清白白地大小姐,被小厮碰了身子,不止是碰了,小姐整个衣衫都被水冲开,肚兜都掉落了大半。换做是谁,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接受不了的。
顾重华的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到了此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那点子打算,早就被王九郎看穿了。他明明可以直接拒绝她,明明可以用其他委婉的方式提醒她,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眼睁睁地看着她丢人。
不不不,若仅仅是袖手旁观还好,他竟然用下人羞辱她。
她以为王九郎只是冷清骄傲,却不料他竟然这么心狠。对她一个清清白白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做出这种事情,还将她丢到客栈来,就不怕她一个弱女子出什么意外吗?
怪不得那天他会跟顾重阳对琴,怪不得顾重阳会这般有恃无恐将王九郎视为己物,原来,原来王九郎早就被顾重阳迷得团团转了,他们早就一个鼻孔出气了,只有她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被他们当猴耍。
顾重阳气得心中气血翻涌,两眼通红,眼泪怎么都止不住:“顾重阳!你抢走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切还耀武扬威地嘲讽我,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呐。”
她双手锤着被子,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咬牙切齿恨意滔天地唤着顾重阳的名字。
得知她一大早就离开了徽园,顾重阳稍稍有些诧异了一下,可更多的却是高兴。大姐姐终于走了,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跟九郎好好相处了。
只可惜的是,王九郎好像格外忙碌,总是见不到人影。顾重阳心里有些失落,却很快就抛到一边去,因为她也有事情要做。上一世柴惜月害了她,重生之后她可以不计较了,可之前在广济寺的那笔账,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放了鸽子,叫了顾泰来到王家别院来。
才不过半天功夫,阿敏就进来禀报道:“小姐,顾二管事来了。”
她口中的顾二管事就是顾泰来,自打来到顾重阳身边,顾泰来跟着顾重阳一起经历风风雨雨,等顾葳蕤继承爵位之后,顾重阳就让他跟着侯府大管事学管家,如今已经成为管事了。
“来的这么快?”顾重阳未语先笑:“快请顾二管事进来。”
顾泰来走了进来,身穿竹青交领袍,又体面又威风,见到他的人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稳重又不失机敏的大好青年。
顾泰来一进门就上来给顾重阳恭恭敬敬的行礼:“小姐,您这次让我来办什么事?”
他是人人巴结的二管事,可在顾重阳面前,却始终是从前那个顾泰来。
顾重阳就笑“是柴表小姐的事,你去查查她如今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柴表小姐已经被柴太太与表少爷找回来了,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广济寺附近。”
顾重阳大吃一惊:“柴表小姐不是给人做了外室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给人做了外室,柴表小姐刚回来的时候还来我们府上,请老夫人跟四夫人给她做主,据说那人是福王。”
顾泰来的个子比顾重阳高了一头,此刻站在顾重阳面前却微微弯了腰:“可我们老夫人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管事,四夫人推托要安胎,柴表小姐与柴太太哭哭啼啼哀求了半天,最后只得走了。后来柴表小姐在广济寺后面买了一座单门独院的屋子,柴表小姐再也没说那人是福王。八成是福王给了封口费,她只能拿了钱吃这个哑巴亏了。”
柴惜月会是这么个结果顾重阳倒有些失落,本来想好好整一整柴惜月的,没想到她现在这么惨,她出手的欲望都没有了。可她到底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柴惜月:“你再去查查柴家最近有什么事吧,不必亲自来告诉我了,再过几天我们也要回京城了。”
“是。”顾泰来躬了躬身,走到门口见阿纳双手抱胸笔直地站着,就着打招呼道:“天气这么热,怎么还站在庑廊底下?小姐也不是容不得人的,何不进去?”
阿纳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冷漠:“与你无关!”
顾泰来碰了钉子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小盒来:“这是底下人送给我的飞镖,我平日用不到,不过是白白放在家里落灰生锈,阿纳若是看的上眼,就拿去使。”
阿纳把脸一转,看也不看他一眼:“无功不受禄,不敢收二管事的东西。”
“这东西我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给你用了也算体现了它的价值,再说了,你整日陪在小姐身边,保卫小姐的安全,怎么能是无功不受禄呢。”
顾泰来把盒子打开,送到阿纳面前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飞镖呢,真是不知道怎么用。”
会功夫的人,都有几件趁手的兵器。阿纳从前在家的时候,用的便是飞镖,眼前的这个飞镖她一眼就知道不是凡品。
这不是一般的飞镖,飞镖都装在小盒子里,里面都是机关,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要轻轻扣动机关飞镖就能发射出去,平时装在袖笼里,谁也不知道。
阿纳道:“这飞镖有机关,十分高明。”
见她没像从前那样冷着脸走开,顾泰来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成就感,故作夸张道:“竟然有机关吗?机关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阿纳指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机关。”越看她越觉得这飞镖盒做的精巧无双。
顾泰来道:“说起来,这东西我还从来没用过呢。我怕弄不好伤了人,阿纳,你能不能用一回给我看看。”
阿纳不疑,接了飞镖盒对准不远处的一棵树,只听“嗖”地一声,飞镖已经稳稳当当地钉进了树干中。
“阿纳,你好厉害!”顾泰来连连赞叹。
阿纳依然面无表情:“是飞镖厉害。”她说着,朝那棵树走去,准备将发出去的飞镖收回来。
可等她从树上取下飞镖,顾泰来人已经走了老远了,他咧着嘴冲阿纳招手:“阿纳,这飞镖你暂时帮我保管着,等以后我要用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吧。”
阿纳想了想,将飞镖收入袖笼中。
一回头,见阿敏站在身后,因为她突然转身而吓得哇哇大叫:“你怎么突然回头,也不说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本来她打算吓阿纳一下的,没想到反而被阿纳给吓到了。
阿纳没说话,继续朝前走。
阿敏赶紧跟上,不怀好意地冲她笑:“阿纳,顾二管事对你可真好,这回又送东西来了,上次送的胭脂被你扔了怪可惜的,这回是什么?你可千万别扔啊,你不喜欢可以给我啊,我用的上啊。”
阿纳看了她一眼,继续不理人。
阿敏就笑:“噢!我知道了,定然是你对顾二管事动心了,所以就收下了他的东西了。好,我这就告诉小姐去,让小姐做主把你嫁个顾二管事。”
顾重阳在屋里早听见阿敏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了,对于顾泰来爱慕阿纳一事,她其实是有些纳闷的,怎么看都是阿敏更活泼可爱与顾泰来更相配啊,他怎么就看上不爱说话的阿纳了呢。
不过不管是阿敏还是阿纳,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不会因为顾泰来喜欢就强迫她们出嫁,如果阿纳最后愿意嫁给顾泰来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阿纳不愿意,她再给顾泰来挑其他人就是了。
这一点,顾重阳倒是早就有了打算。
顾泰来走的第二天,京城突然下了两天的大雨,让原本闷热的暑气都降了很多。
第三天的下午天气才突然放晴,王九郎就过来找顾重阳商量,打算明天一早他们就回京城。
“九郎是有事需要回京城吗?”
最近王九郎都格外忙,有几次顾重阳去给他治疗,都等了他好大一会他才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
王九郎没有否认:“皇上已经下旨让礼部与户部准备去尧山狩猎事宜了,八月初便会在西山别苑举行骑射比赛,优秀出色的世家子弟都可以获得随行的资格。”
也就是说,事情跟前一世一模一样,而前世一切的开端都是从尧山狩猎回京途中产生惊变开始的。
顾重阳不由沉声问:“九郎,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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