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凤霄有生以来少数难熬的时候。
他自幼天资出众, 读书习武皆事半功倍, 常人毕生汲汲, 求而不得之事,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哪怕在解剑府, 也是天子亲授权威, 所到之处,无人敢掠其锋芒,纵是遇到困境, 以他的聪明才智,也已游刃有余。
唯独这次,他过于托大, 一时不慎, 以致招人暗算,虽说不至于丢了性命, 但也着实让凤二府主遭了一番罪。
不过幸好, 最惨的不是他。
当一个人心情不好, 然后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惨的时候, 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
所以凤霄看着昏迷过去的崔不去, 甚至还能哼出一段小曲来。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自个儿回城了。”
“其实仔细看看你的脸,虽说不及我之万一, 但放在人群中也算出众了。”
“崔不去, 催不去,怎么催也不肯去,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
凤霄靠坐在岩石边上,眯着眼看远处旭日东升,层云尽染,堪堪变白的天色瞬间为金红色笼罩,尤其从这高处往下看,群山连绵起伏,无声述说千百年壮丽河山,烽烟过往。
他用脚尖轻轻踹了踹倒在边上的崔不去。
“这样美的场景,你没看见,不觉得可惜吗?”
崔不去当然不会回答。
他要是还有知觉,恐怕恨不得捡起一块石头塞进凤霄的嘴巴里阻止对方继续絮絮叨叨。
但他现在也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凤霄旁边,若不是被日出光线照在脸上,露出皱眉不适的表情,会更像沉浸好梦之中不愿醒来。
凤霄把裴惊蛰近五年的俸禄都扣光了,也不见人出现,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把裴惊蛰发配到解剑府在且末城的据点了。
“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我来帮帮你。”凤霄道,也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忽地一乐,“古有画眉之乐,今有画脸之趣,倒也相得映彰。”
睫毛微微一颤,崔不去似要睁开双眼,却始终使不上力。
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上天多少次想要收回他的性命,最终却也给他留下微弱生机,而他非是从缝隙中挣扎出来,哪怕徘徊在黄泉边上,黑白无常的锁魂链也无法将他拉回鬼门关。
他从来没有输过。
这一次也是。
他终于睁开双眼。
入目是湛蓝高空,万里无云,黄沙与白雪交融的恢弘世界。
以及,一张俊美之极的脸。
“你醒了。”凤霄道,听声音还挺高兴的,“现在感觉如何?”
崔不去试图动了动手指,发现依旧乏力,只能继续躺着当尸体。
也许是日出的缘故,他现在也不觉得冷了,清晨的微风从面上拂过,只觉内心宁静,前所未有。
如果旁边没有一个扰人的存在,就更好了。
“你渴吗?”凤霄问。
当然渴。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崔不去现在喉咙都快烧着了。
但他知道凤霄肯定不会轻易满足他的愿望。
果不其然,对方笑吟吟道:“你叫三声爹,我就用内力将雪揉化给你解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崔不去张口喊了三声爹,无比痛快干脆。
声音沙哑,粗砺难听,但的确叫了。
凤霄将地上的雪捡一把起来,握在手中,用内力融化,雪水很快从指缝流出,滴入崔不去张开的嘴巴里。
崔不去没有凤霄那么多穷讲究,宁可渴着也不喝这些掺了沙子的雪水,几口雪水咽下去,他立马感觉喉咙舒缓了不少。
“我爹死了。”崔不去道。
凤霄:……
看在对方半死不活的份上,凤霄决定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毕竟如果崔不去真死了,这一时半会,还难以找到像他这么有趣的人。
“再给我几口。”不喝的时候也能熬下去,但一旦开了个头,身体就自发想要更多。
“这么脏,你也能喝下去。”凤霄撇撇嘴,还是握起一团雪,又喂给他。
“我喝过比这更脏的水。”崔不去淡淡道,“大雨过后,路边的水洼,你见过没有,人来人往,鞋子带起的泥会溅到那个水洼里,那样的水,我也喝过。”
相比起来,雪水真是太干净了。
一个人到了身体极限的时候,别说水洼,恐怕就是馊饭馊水,也照样能下肚。
但崔不去从来不觉得那些经历是炫耀的本钱,是以说起来时云淡风轻,语气寻常,与今天吃了什么并无二样。
凤霄忽然道:“崔正使。”
崔不去下意识眨了眨眼,面上不露声色。
但就是这一眨眼,已足够让凤霄确定自己的猜测。
“堂堂左月局正使在我身边潜伏许久,为了阻挠办案,不惜以身试毒,这份决绝实在令本座刮目相看啊!”
崔不去:“左月正使会以身犯险,被你拉到这里来,差点连命都丢了吗?”
凤霄笑眯眯道:“别人也许不会,但你肯定会。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向任何逆境低头,更不会甘于屈居人下,左月局有你,就不会有其他人能压在你头上。崔道长,你瞒了我这么久,真是好能耐啊!”
既然无法抵赖,崔不去也就不再作无谓的辩解。
“连解剑府的当家人都能跑到这荒漠边城来,我这朝不保夕的区区病躯,又算得了什么?”
凤霄笑道:“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肯定也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将尸体往下一抛,任凭风沙掩埋,就算你的人找过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从今往后,左月局再无能力与解剑府对抗,你以为如何?”
崔不去:“这主意不错。不过天下能人非我一个,没了我,左月局照样会有新人当家,你杀了我,似乎无用。”
凤霄:“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多,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处处给我下绊子,要是没了你,我肯定省心很多。”
说罢,他将手伸向崔不去的脖颈。
崔不去面上一片漠然,看着他的眼神比天色还要平静,仿佛与己无关。
……
乔仙与长孙自打得知崔不去被凤霄带走之后,就马不停蹄赶往胡杨林,裴惊蛰自然也紧随其后,但一行人去到胡杨林时,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仔细搜寻还能找到打架的痕迹。
事到如今,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也暂时顾不上龃龉了,众人兵分三路,分头寻找。
彼时还是风雪大作,面对面嘶吼也未必能听清,乔仙等人虽有武功在身,却也非肋生双翼的神人,于雪夜中奔波越久,就越是心焦,乔仙甚至担心崔不去被凤霄用作挡箭牌,早已遇到不测。
茫茫荒野,漠漠戈壁,放眼望尽天涯,又似永远看不见归路,他们从黑夜找到天色见白,直到风停雪止,乔仙才终于在一块覆满冰雪的岩石后面找到两人的踪迹。
凤霄倒还好,倚坐着,有些脱力,但甚至还算清醒,懒懒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意外乔仙与长孙的出现。
“你们可算是来了,再晚一步,你们的崔道长怕是就要变成冰尸了。”
乔仙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差点七情上面,暴跳如雷。
只见崔不去额头与双颊,甚至到脖子,都写满了字。
字迹笔画有力,横竖撇捺皆有名家风范,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内容。
“我崔不去欠下凤霄救命之恩,以后见了他都喊爹,以此为证,若不践行,天打雷劈喝馊水,出门逢灾跑断腿。”
乔仙还没来得及擦去那些字,从后面赶来的裴惊蛰已经念出声了。
长孙菩提嘴角眼角直抽搐。
他弯下腰想用袖子擦掉崔不去额头上的字,却发现很难擦去。
凤霄在一旁凉凉道:“别费劲了,这种泥石在这里随处可见,兑了水揉化之后写字,很难擦掉的,我刚试过很多回,才给他写上的,我的救命之恩要是这么容易就消除,岂能显出珍贵?”
崔不去对此翻了个白眼。
乔仙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就刺,裴惊蛰连忙伸手阻拦,两名鹰骑也都上前护住凤霄,眼看一场激战又要爆发。
“带我回去。”崔不去道。“长孙,把你的斗笠给我。”
长孙菩提摘下自己脑袋上从不离身的斗笠,默默给崔不去戴上,又将人背起来。
凤霄也不拦着,还朝他挥挥手:“崔道长,好好养伤啊,过两日我去看你,别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崔不去皮笑肉不笑:“八辈子也忘不了!”
两人这几天结下的梁子,这一时半会是算不清了。
……
乔仙能感觉到,看见自己与长孙之后,崔不去明显松懈下来,外人也许很难察觉,但她跟了崔不去这么久,对他的喜好厌恶还是有些了解的,像崔不去这样防备心强的人,很难轻易放松,她与长孙,有幸成为其中之二。
懒得与解剑府的人多寒暄,乔仙与长孙菩提一接到人就离开,凤霄也没有让人拦住他们——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去恢复元气。
到目前为止,杀害于阗使者的凶手尚未归案,天池玉胆也依旧还没拿回来,冲着崔不去而来的突厥人,在他的算计下,目标转向凤霄,但他被凤霄带出城,在三方人马的围攻下,差点马失前蹄,全军覆没,左月局和解剑府的博弈里,谁也没有赢了谁,双方暂时鸣金收兵,各自将这笔账记下,以待来日再算。
回去的路上,崔不去就在长孙背上睡着了。
长孙菩提一直稳稳走着,双臂未曾颤动分毫,不让崔不去受到一点颠簸。
“尊使好像中了毒。”乔仙低声道。
长孙嗯了一声,他早就闻到那股奇异的香气。“是奈何香。”
乔仙面露惊容,随即浮现出怒色。“是解剑府,他们竟敢!”
长孙不语。
凤霄此人行事乖戾,正邪不定,早有名声在外,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尊使,他一点都不奇怪。
“你勿要出头,等尊使醒来再说,此事他必然有所成算。”
崔不去这一昏睡过去,就整整睡了两日。
待他醒来时,只觉浑身骨酥神软,没有一处不疲倦。
只有脑子异常清醒,也许是休息够了的缘故,他一睁眼就精神奕奕,把乔仙和长孙都叫过来。
“这两天内,有什么事发生吗?阿波的人可到了?”
侍女将鸡汤端过来,崔不去不愿让人喂,自己端过来慢慢喝,一边问道。
二人早将消息打听清楚了,只等他醒来便可一一汇报。
乔仙道:“阿波可汗的使者已于昨日秘密抵达城中,我们将对方安顿好了,只等您醒来,就可与之会面。”
崔不去点点头:“解剑府那边呢,有什么动向?”
乔仙:“凤霄让赵县令封锁全城,搜寻那天晚上与我们交手的那个高句丽女子秦妙语;另外,卢家出事了,就在您与凤霄去城外的那天晚上,卢缇的女儿卢小娘子溺水身亡,尸身如今还陈放在县衙里,凤霄忙着找秦妙语,就让人围着卢宅,不让他们踏出一步,据说卢缇气得够呛,已经写信给范阳卢氏那边的远亲,想让他们出面帮忙,对付解剑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还有一事,昨日我在城中似乎看见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但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我没能跟踪上。”
眼下城中虽然四处封锁,但像佛耳高宁这样的高手,想要设法再潜入城,并非难事。
崔不去:“他应该已经收到阿波使者来此的消息,也发现自己被误导了,你们去将阿波的使者带来此处,与我待在一起,以免遭了佛耳的毒手。”
乔仙应下。
她本以为崔不去会立马要求与阿波可汗的使者见面,谁知对方似乎反而对卢家的事情更感兴趣。
“卢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与我说说。”崔不去道。
乔仙:“此事说来话长。”
卢缇膝下仅有一女,自然千怜万爱,视若掌上明珠,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女儿,自然也舍不得女儿再嫁,打算等她成年了就为她招婿,将卢家家业传给女婿和下一代。
卢小娘子有个表哥,就是前几天凤霄与崔不去在五味坊偶遇的苏醒,对方父母亡故,在卢家寄居读书,与表妹卢小娘子年纪相仿,又是郎才女貌,自然而然就互生情愫。卢缇虽然觉得苏醒命格太硬,克父克母,但女儿喜欢,对方也无家累,倒适合入赘卢家,原本便也打算再过两年,就为他们操办婚事。
前阵子因生意之故,卢缇与早已断了音信的范阳卢氏本支又重新联系上,彼此有了来往。对方一位长辈见了卢小娘子之后十分喜爱,提出想为她做媒,撮合她与太原王氏一位年轻子弟的婚事。
卢缇了解到,对方比卢小娘子大了两岁,一表人才,课业优秀,家中又有伯父叔父在朝为官,若无意外,将来他必也是要追随长辈走上仕途,可谓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这样门第高贵,人品优秀的联姻对象,自然比苏醒强上百倍,卢缇也难免动了心思,只是卢小娘子却不乐意,听说消息之后,向来温顺的她还与父亲吵了一架,闹了别扭,当天晚上便出了溺水身亡的事情。
也就是说,当天晚上,解剑府鹰骑正追着那个可疑的人,眼看他前往卢宅的方向,之后,卢小娘子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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