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滂沱的大雨。
举头也看不尽的混沌, 天地茫茫尽为乌有, 与世隔绝, 阴阳不分。
老天爷不要钱似的从云端往下倾倒, 将雨水一缸接一缸浇泼在人间, 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平地彻底变成泽国,在河水上涌之后, 两岸良田悉数被浸没,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分屋舍的影子。
容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上, 所有震惊恐惧惶惑都已经被眼前情景慑为木然。
完了。
全完了。
他很清楚, 这个地方所有的身家性命,算是彻底给毁了。
他脚下这片土地原本该是个繁华的村庄, 半个月前的这时候, 正是村子一日里最热闹的光景:农夫从田间归来, 孩童们追逐嬉戏, 家家户户燃起炊烟, 路过便可闻见饭香。
但现在,举目所及, 悉为洪水。
滔滔不绝的雨水令河流上涨,冲垮了河堤, 争先恐后涌向郊外和县城, 雨一直未停,越来越大,洪水也得以四处肆虐,为所欲为,把所能到达的地方,都宣布为自己的领土。
伞已经变成无用的累赘,雨水狂笑着将油纸伞砸出一条条裂缝,流向伞下的人。
容卿一把推开随从的手,索性任由自己暴露在大雨之中。
而在那之前,他早已满头满脸的雨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一手抹脸一边艰难眯眼,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像是为这场灾难而悲怆,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郎君!”
身后的随从跟不上容卿的脚步,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
声音却转眼被大雨吞没,漏不出半点,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小郎君,你快拉住容御史!不能再往前了,再走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陪同而来的官吏大声嘶吼,使出平生力气。
小六猛地回头,发现他们来时,原本还能露出大半的高地,居然短短工夫就又被淹没许多,像一头巨龟慢慢下沉,现在只肯让一点点龟壳展露在水面了。
他心下惊恐,赶紧抬起脚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容卿,冷不防被水下石头绊住,整个人扑倒,溅了一头一脸的泥水。
再看容卿,已是前后无路,四处皆水,与他一起被困住的还有旁边一棵老树,在洪水中颤颤巍巍,迎来无可奈何的命数。
“快!你们快去救我家郎君!”小六顾不上膝盖疼痛,目眦欲裂吼道。
几名官吏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从京城过来的监察御史容卿听说洪水泛滥,非要离开安全的县城高地,亲临此地视察,众人苦劝不听,光迁县县令只好派了县丞和吏员等人陪同,谁知雨越下越大,非但没有半分缓解的迹象,洪水还逐渐向高地蔓延,连此处原本不在洪水范围内的山坡,也转眼被茫茫洪泽吞噬。
波涛之中不乏木桶衣物,更有疑似头发的黑色发丝飘荡,仿佛有人于水下沉浮,生死莫测。
众人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去探查救人,唯独这位容御史悍不畏死,居然想要上前去捞人,结果现在他自己被困住,还要劳动别人去救他,县丞李沿早就在心里将容卿骂了千八百遍。
救,还是不救?
救人,他们自己也很可能被冲走。
不救的话,这可是朝廷御史,上头若是问罪,他们难辞其咎。
但这毕竟是天灾,御史自己作死,旁人也无能为力吧。
李沿心念电转,他会水性,但往前一步跟往后一步,自己的结局截然不同,若现在奋不顾身去救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想及此,他面上的表情更惊慌了:“这可怎么办,我这就回去找人来救容御史!”
现在回去哪里还来得及?
小六难得的灵光,扑上前将李沿紧紧抓住,声嘶力竭:“快救郎君!我们解下衣带绑住腰,手拉着手过去,来得及的!”
李沿咬咬牙:“别说衣带了,就这水势,绑了麻绳都会被冲走!”
一来一回两三句争执的工夫,水势又高了一截,连带小六他们这里都已经淹过脚背,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容卿那边更是只剩方寸之地,进不得退不得。
小六惊恐交加,声音带上了哭腔:“郎君您等着,我们这就救您!”
李沿看了看跟自己一道来的三个小吏,三人脸上被雨水混淆,看不清表情,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冒着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监察御史,更何况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容卿——一来就指手画脚,诸多指责,如今自己跑来送死就算了,还想搭上别人的性命。
犹豫不过片刻,李沿就做出决定。
但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他们面前飞掠而过,大雨之中,快得令人连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那模糊的影子落在容卿立足的地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又将人提起,借着老树纵身跃向他们这里。
这里虽然也有水,但起码还能站住脚。
小六又惊又喜:“郎君!”
“还不走,愣着作甚!”救人的男人沉声道,声音竟能穿透雨幕让他们听清。
所有人不敢再耽搁,见状赶紧朝高处飞奔。
小六扶着容卿,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今日上天有所眷顾,雨势居然慢慢变小,水位没再大规模上涨,众人得以拥有喘息的时机,奔向高地,眼看县城城门遥遥在望,他们总算能将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脏重新塞回去。
伞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去,所有人一身泥水,连衣服都辨认不出原先的颜色,唯有沉重的步伐往前挪动,一步步挪向终点。
小六脚下一软,被他搀扶的容卿跟着摔倒,刚才出手救人的蓝衣人微哂一声,提气几个纵跃,就抛下他们先行入城了。
换作往常,小六早就开始抱怨了,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也没有精神说了。
容卿亦然。
一个时辰后,众人总算回到城中,容卿谢绝了县丞李沿邀请他去县衙休息的提议,径自回到官驿,李沿也没什么心思再挽留,态度明显冷淡许多,不似容卿刚到光迁县时那样热情。
在官驿的浴桶里,容卿舒舒服服地将身上泥水全部洗去,又狼吞虎咽吃了顿饭,感觉力气慢慢回流恢复,身处静室,回想刚刚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连他都不禁有点后怕。
他原是奉朝廷之命来此视察赈灾,若就这么死了,才真叫一个冤。
未几,小六蔫头耷脑过来请罪和告状。
“郎君,小的方才差点就来不及救您了,全因李沿刻意拖延,他刚才还想将我往水里推,把咱们俩都灭口,好推脱责任呢!”
容卿倒没他这么怨愤,平静道:“是我执意要去看水情的,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小六欲言又止:“刚刚救您的人,好像很面善。”
容卿道:“若我没认错,应该是崔不去身边的人。”
小六很惊讶:“他们这么快便到了?那崔、崔先生会不会怪您?”
话音方落,门外伙计送来一份名帖。
说曹操,曹操到。
名帖上写着,崔氏相邀城中壹贰茶馆一聚。
容卿苦笑:“人家刚刚救了我一命,就算想骂我,我也只能唾面自干了。”
事情起源于十日之前。
光迁郡上报连日暴雨,导致河水上涨倒灌,郡内各处泛滥成灾,尤以治所光迁县最为严重,灾民流离失所,饿殍千里,恳请朝廷拨粮赈灾。
在朝廷的奏报中,光迁郡是重灾区,几乎年年雨季都遭灾,今年更是十万火急,朝廷拨粮之后,天子便派监察御史容卿前往光迁县巡检监察。
到了出发那日,容卿才知道,除他之外,另有左月局之首崔不去同行,崔氏拿着皇后的手令,容卿整整看了三遍,才确认这的的确确是皇后所出。奇怪就奇怪在,论官职品阶,此行本该以崔不去为首,但天子未下令,却由皇后出面,再联想左月局的职责,容卿难免有所联想,觉得这是皇后想要派崔不去监视自己。
他入朝为官以来,从不与左月局解剑府这等在正邪游走的部门打交道,崔不去在容卿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靠着投机上位的幸进之徒,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朝中不在少数,从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如今竟要合作,容卿心里,难免就先生出抵触之感。
双方的首次会面是在京郊灞桥,虽说话不投机,倒也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面上礼数都还过得去,容卿客客气气请崔不去指点,崔不去则道此行以容卿为主,让容卿放手施为,不必拘谨。
既然有他这番话,容卿也不再虚伪客套,就让他的座驾慢慢出发,自己先行一步,前往光迁郡。
容卿打从心底不愿让崔不去干涉自己,他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光迁郡,所见所闻,却比想象的还要骇人几分,从没见过如此大灾的容御史,本着一腔为民请命的热血,四处视察,亲自上阵,甚至不顾危险来到距离灾区最近的县郊,结果便是差点丢了小命,而本该慢吞吞行至途中的崔不去,却居然已经到了,还派人来相救。
以至于容卿来到茶馆,看见比起几日前灞桥分别,脸色更为苍白的崔不去时,还未说话,便先生出几分羞愧,红色从脖子蔓延到耳根,令他不得不弯腰长拜,朝崔不去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崔尊使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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