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 冰冷刺骨。
崔不去身穿单衣, 立于悬崖, 背对深渊。
怀里的天池玉胆无须凭借星月, 也能幽幽发光, 忽而深蓝, 忽而浅绿, 如一汪流动的泉。
崔不去面露疑惑,似奇怪为何天池玉胆会无端端到自己手里。
他的手捧着玉胆,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温热或冰凉的重量。
这, 是在梦里?
思绪混沌,如沉浸在海水中相互缠绕打成死结的线团,怎么也解不开, 只能随波逐流慢慢下沉。
明知是梦, 却无法醒来,浑浑噩噩之中, 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未做。
前面走来一人。
身形由远及近, 逐渐清晰。
是凤霄。
对方手持长剑, 满身血污杀气, 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 斩落无数敌首。
剑上的血还未干涸,顺着剑身往下滴落, 在他来时路上蜿蜒出一行血迹。
凤霄来到崔不去面前:“把玉胆给我。”
崔不去:“你果然是假意投诚?”
凤霄点头:“若不这样,怎能深入虎穴, 将敌人一网打尽?”
崔不去:“云海十三楼的楼主是谁?”
凤霄:“我也还未问出来, 不过范耘他们全都被我杀了,幕后主使迟早会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的。”
他的脸上也沾了血污,发髻凌乱,几缕散在鬓边,但凤霄浑不在意,目光凛冽锐利,嘴角冷漠,毫无往日谈笑风生的轻松随意。
“把玉胆给我。”凤霄再次说道,朝对方伸出手。
崔不去冷冷道:“我被你刺了一刀,身受重伤,需要玉胆来续命,凭什么给你?”
即使在梦中,他们依旧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崔不去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左月局永远有解决不完的案子,足够填满他所有空闲工夫,但不知从何时起,凤霄这个名字就与他经办的案子分不开,他频频出现在自己身边,甚至取代了乔仙与长孙的位置,明面上两人依旧斗智斗勇,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坑对方的机会,但实际上——
崔不去忽然想起在博陵郡时,元三思以余氏师兄的身份特意接近,一步步水到渠成引人上钩,他并非没有过疑心,只是当时另一重因素,若有似无麻痹了他的判断。
凤霄故意在树上偷听他与元三思的谈话,又光明正大提出分功劳,无意中就给人一种暗示:元三思所言全是真的。
然而更想深一层,既然连凤霄也相信了,那么事情自然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间接的信任?
时至此刻,他身在梦境,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可笑他崔不去英明一世,竟也栽了。
寒风刮在脸上,是记忆里的冰冷,但玉胆依旧没有任何手感,轻飘飘若一团浮云。
明明已经意识到是梦,却无论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反而只能沉沦在似真似假的深渊边缘。
梦里这位“凤霄”听见他的反唇相讥,却笑了。
“你要玉胆,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拿着。”
说罢他提刀朝崔不去刺来,手法快若闪电,崔不去甚至还未察觉,胸口便已被刀刺入。
剧痛竟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崔不去低头,鲜血争先恐后染红衣裳,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痛楚再度鲜明浮现,崔不去不得不弯下腰,企图减缓这种痛苦。
怀中染血的玉胆被拿走,“凤霄”露出讥讽的嘲笑,顺势将他推下悬崖!
坠落永无尽头,深渊已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头顶站在悬崖边上凝视着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疼痛感越发清晰,崔不去忍不住想呐喊,最终却只是呻|吟出声。
身下多了一张冷硬的床榻。
他大口大口喘息,额头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微微睁眼,旋即又闭上。
夜明珠柔和朦胧的光芒,对于刚刚苏醒的人而言,也有些刺眼了。
但这刺眼,却让人有了些许真实感。
崔不去没有抬手去遮。
他感觉床边有人。
“是我。”凤霄的声音很低,似刻意压抑,但在这斗室之内足以听清。
这又是梦?崔不去启唇,似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重重叠叠无数个梦境,甚至还有梦中之梦,几乎耗尽他所有精神。
身心俱疲,无能为力。
“你没有伤到心肺,当时我特地避开所有要害,看起来流的血多,只要能及时止血,等伤势痊愈,就没有大碍。”
凤霄将他扶起,喂他喝水,但凤二府主显然极少甚至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一不小心喂食的动作稍快了,直接将剩下的水泼了崔不去半脸。
崔不去:……
他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只不过这次是一个滑稽荒诞的梦。
“失手失手。”凤霄打了个哈哈,抬袖帮他把脸上的水渍擦干,见他面色平静,不由疑惑,“你就没有话要问?”
“你如何,”喉咙的疼痛让崔不去蹙起眉头,仍是哑声将话说完,“在那么短的工夫里,避开我的要害,连经脉都没伤着?”
“你猜。”凤霄卖关子。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他娘的谁有空在梦里猜哑谜?崔不去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闭上眼,等对方一言不合又是一刀刺来,他便可重新入梦。
但这次没有刀。
“喂,别睡。”凤霄伸手过来,捏住他的眼皮往上掀。
崔不去被迫睁眼,一张大脸随即凑过来。
“你心疾又犯了?刚不是才给你喂了药?”
“你还是给我,一刀痛快吧。”崔不去有气无力道,心说这梦真是太烦人了。
凤霄:“告诉你便是,好不容易醒了,装这副死样子作甚?你在六工城中了奈何香时,高烧不起,奄奄一息,裴惊蛰那家伙吓坏了,要给你找大夫,就让我给制止了,找什么大夫,瞎浪费钱,好歹练武之人也懂点医术,本座便亲自为你把脉。”
崔不去:……
凤霄:“然后发现你经脉紊乱,气息虚弱,就连这心脏,也比常人长偏了半寸,所以我那一刀,不仅避开所有要害,贴着心脏擦过,而且连经脉都没伤着。如果当时我不动手,或下手不够狠,等玉秀出手,你才是半点活路都没有。”
他将手放在崔不去的伤口上,力道轻得崔不去几乎没有感觉。
凤霄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让他觉得这个梦不仅真实,还有那么一点温度。
崔不去微微张口,正要说自己欠他一个人情时,凤霄又下了结论。
“你看,省钱的初衷却最终救了你一命。”
崔不去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凤霄捏住他的手腕,将内力一点点输送过去。
冰冷的四肢逐渐暖和起来,胸口升起一团暖融融的火焰,就连疼痛感似乎也减轻许多。
这越来越不像是梦了。
昏暗柔光中,凤霄看见对方的眼睛幽光明灭,虚弱不定,宛若两盏漂浮水面的河灯,离得远时觉得近,走近时又漂远。
凤霄直接伸手,盖在这双眼睛上,似将河灯也攥在手心,顿时有了种安定感。
崔不去的眼皮轻轻颤动,睫毛刷过掌心,带来微痒。
“别闹。”对方喘息道。
此人面目寻常,平日里也就眼睛和嘴巴勉强能看了,如今又挨了一刀,雪上加霜,满面病容不说,连带嘴唇也干涸起皮,浑无半点血色湿润。凤霄如是想道,本想去拿水的念头,却神使鬼差拐了个弯,控制着他的脑袋往前凑,直到碰上柔软温度,才突然惊醒,猛地往后仰。
与从前故意捉弄,就为了看对方变脸的恶意不同,凤霄赫然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什么都没想。
纯粹循着本能去做,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一个面对冯小怜都能视若枯骨的奇男子,竟会栽在这病鬼身上?
被遮住双眼崔不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上的手已经离开。
凤霄定定杵在床边,一动不动,似突然中了定身术。
崔不去疑惑了一瞬,决定先不去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你,是何时与范耘联络上的?”
凤霄没搭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起伏中。
崔不去沉默片刻:“你头发乱了。”
“嗯?”凤霄随即回过神,从袖中摸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对着夜明珠,以绝顶高手的目力端详片刻,理了理,松一口气。“还好,没乱啊。”
崔不去:……
真是够了。
他心想,生死关头,危机重重,还能关心这种事情,果然才是凤霄真本色。
唯一的好事是,这肯定不是梦了。
“如果你没法,在这里逗留太久,就尽快将事情说明白,好让我也有所准备。”崔不去气力不济,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事到如今,隐瞒再无意义,凤霄轻咳一声:“不是范耘。最初来找我的是林雍,就在我们从且末城回京时,此人找上门来,给我送了一桩功劳,告诉我沙钵略可汗派人在京城埋下的几处钉子。”
崔不去点点头:“我记得,他对你甚是倾慕。”
凤霄抽了抽嘴角,没接这话,继续说道:“他与我互相试探,我故意将自己武功遇到瓶颈的困难透露给他,又假意醉酒,告诉他,皇帝对解剑府并不信任,所以设立了左月局来互相牵制,让他自以为时机成熟,终于向我袒露身份。林雍在十三楼内地位不高,仅排第七,这还是楼主看在他熟悉北方,有大用的份上,才让他位居宁舍我前面。”
崔不去:“他见过楼主吗?”
凤霄:“没有,引荐他入十三楼的是玉秀,之前都是楼主身边的使者去传递命令,不过他说宁舍我应该见过。”
受伤不妨碍崔不去的反应,他很快道:“看来楼主常驻南方。”
凤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当时林雍给我许了三个条件,一是事成之后的异姓王爵封赏,二是炼玉功,三则是动用朝廷力量,助我一统魔门。他甚至奉楼主之命,给我送来一份贵重的见面礼,昔年魔门宗师崔由妄的舍利。”
这下就连崔不去也面露动容。
他叹道:“果然贵重无比!”
舍利,通常被认为只有得道高僧坐化后焚烧尸体留下的大智慧物,但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的宗师级高手,在火葬之后,同样也可能有舍利。这样的舍利蕴含宗师生前功力,若被江湖中人得到,在增进功力方面,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这种宗师舍利可遇不可求,更不要说崔由妄的舍利了,对同样修炼魔门武功的凤霄而言,自然具有极大的诱惑。
崔不去:“可我不明白,崔由妄的舍利远比炼玉功珍贵,他为何不将此作为条件,岂非比炼玉功更好?”
他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以致于后半句气息短促,咳嗽不已,但一咳嗽又是气血翻涌,伤口疼痛。
凤霄捏住他的手腕,继续灌以内力。
他的武功飘逸不失霸气,这次的内力却柔和绵绵,控制得当,没让崔不去感到一点不适。
“因为他不是魔门中人,那一颗舍利,他也无法验证真伪,索性当作顺水人情赠与我,还能给人留下一个出手阔绰,值得追随的名声。”
崔不去:“看来,舍利是真的。”
凤霄笑了:“是真的。虽然只有一颗,对我的内功也大有裨益,我想,那位楼主在知道白白便宜了我之后,现在肯定后悔得吐血。他通过林雍传话,告诉我,他手上还有两颗舍利,若我加入十三楼,待大功告成之日,就会将余下两颗舍利,一并奉上。”
崔不去自嘲:“大功告成,必是指谋朝篡位。看来诱我入毂,才只值一套炼玉功啊。”
凤霄:“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从当时林雍传递的只言片语中,我发现十三楼里有非常了解你的人,甚至知道你过去的许多事情,很有可能就是乔仙或长孙。”
崔不去蹙眉:“所以你看着我把长孙调去东海郡,却什么也没提醒。”
凤霄:“不错,我不知道潜伏在你身边的人是谁,有什么地位,知道多少。自然是什么也不说,最为妥当。我料到他们必定会招降你,可没想到你平日里狡诈多变,这种时候居然坚贞不屈起来,若非我出手,你真打算被玉秀折磨不成?”
崔不去歪了歪头:“你当时与我对视,不是在暗示我不要答应吗?”
“……我是在劝你跟他们虚与委蛇。”凤霄看出对方的企图,“你别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再索要什么补偿,我告诉你,这次纯粹是你自找苦吃,完全活该。”
崔不去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艰难道:“当时已经有你投诚,再加上我,若那么快妥协,如果你是十三楼的人,不会觉得反常即有妖吗?范耘肯定会,连你一起怀疑。我的牺牲,完全是为了保全你——”
凤霄的反应是直接捏出手住他的嘴巴,让他再也说不了话。
“闭嘴吧您,再有下次,我绝不刺偏。”凤霄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保证一刀让你了结!”
崔不去没反抗没挣扎,没有呜呜出声,仅是安安静静瞅着他。
安分的崔不去显得格外乖巧听话,殊为难得,所以更加可贵。
凤霄满意了,正想说两句奚落的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他猛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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