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倒是放晴了, 云层却还压得低低的。偶尔有几束阳光破开乌云, 不多时也会再度被涌动的云层吞没。
徐砚为侄儿践行, 特意在西湖边的酒家定了二楼雅间, 窗户打开, 湖景便能尽收眼底。
入冬时节, 西湖边的柳树显得萧瑟,未有夏日那种湖碧柳绿的清新,观景人却也有另一种体验。
徐立轩远眺西湖, 想到一句诗里的淡妆浓抹总相宜,视线便又挪到了一边的小姑娘身上。
初宁今儿穿了件桃色小袄,素净的湖蓝马面裙, 白皙的脸上未沾一点脂粉, 清丽娇俏。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诗?
徐立轩不觉就有些看痴了。
他目光灼灼,初宁察觉到, 不动声色往徐砚身边挨了挨, 伸手抓了把花生。
“徐三叔, 我给您剥花生。”
徐砚侧头看看她, 若有所思, 抬手就在徐立轩身前的桌沿轻轻一敲:“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年郎一个激灵回神,忙端了茶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收好了, 下午就能先送到船上去。”
“上回你送的信,家里应该是收到了, 回信恐怕还在路上。我已经再写了一封, 你带回家去,交给你祖母。”
“是,侄儿记住了。”
初宁听着两人说话,埋头和一堆花生做斗争,指尖慢慢地搓开红衣,一颗颗圆胖的豆儿就蹦跶到小碟子里。
她本就肌肤白皙,十指更是水葱似的,被那红衣与豆儿一衬,竟是白得莹然。
徐砚发现侄儿走神,顺着他视线一看,就落在小姑娘的手上。他眸光微微闪动,掌心一抬就压住她再要去拿花生的手。
“不要剥了,一会得喊手疼,你吃菜吧。”说着也不再管她,而是朝徐立轩举杯:“来,沾沾唇,践行总该喝一点。”
任氏在家中看得严,徐立轩并不常喝酒,也不擅长喝酒。
长辈的好意不能推脱,一杯落肚,就感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胃里也火辣辣的。
少年郎咳嗽好几声,面上当即就显出酒意来。
徐砚给他倒了水,让他缓缓,吃没两口菜,就又让他喝了一杯。
徐立轩这下可一点再偷看小姑娘的心思都没有了。
两杯酒实打实落肚,看什么都有种飘虚的感觉。
初宁在吃菜的时候偷偷瞥了眼,正好撞到徐砚双眸淡淡地看过来,她忙低头,继续吃菜。
怎么徐三叔喝了两杯酒,连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到最后,徐立轩也就只喝了那两杯,徐砚倒是一人喝光了整壶酒,仍旧目光清明。
坐在轿子里走了一半的路,徐立轩才算清醒一些,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不过两杯酒,他居然就要趴倒了,是因为这酒比家里喝的度数更高一些?
徐立轩在下轿子的时候,努力站好,被凉风又一吹,总算是行动如常了。
他见到初宁居然也是在前院下轿子,三叔父正皱着眉头听一名护卫说什么。他靠前几步,听到护卫在说:“我们拦过了,那老太太太厉害,居然威胁着说不想姑娘名声尽毁,就少拦着。”
“她这样说,小的们也就没有底,又见魏大老爷和魏三老爷在,两人好歹是官身。只好让进来了。”
护卫也难做,初宁听过后安慰他:“他们以势压人,是横不过的,又沾着是我外祖家。没有我这做晚辈的,把人拒在门外,你们放进来,倒是为我考虑了。”
小姑娘总是以已善意去推人,护卫感激不已,但也知道自己违了令,心甘情愿地向徐砚领罚:“即便姑娘不怪罪,小的也知道是过失,这便去领棍。”
徐砚唇笔抿得笔直,没有说话,那护卫当即退下。
徐立轩听到魏家来人,气势汹汹的,心里就有不好预感。他上前说道:“他们这么无礼,初宁妹妹还要去见吗?”
“见吧。”不见怎么办,人都来了。初宁轻轻叹一声,很快就又扬了笑:“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向来外柔内刚,徐砚最了解不过,也没有多说去牵了她的手,径直就往前院的花厅去。
徐立轩想了想,也就坠在后头,一同跟着前去。
花厅里,魏大老爷正在劝老母亲:“娘,既然来了,也好好说话。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了?让她帮个忙,推三阻四,结果她要跟着那徐三爷回京去。安成公主给她来了信说皇子们选妃,她几年不回京,这倒是赶巧儿,要回京城过年了!”
“我年纪是大了,但我也还没有糊涂!她居然如此有心机,我非得问清楚不成!”
老人厉声厉色,非常的强势,叫两个儿子都没敢再吱声。
确实是有些巧了。
而魏家兄弟俩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母亲还是有着让魏家姑娘去选妃的想法,怪不得那天把小姑娘气走了。
这事,哪里是一个小姑娘能过问得到的!
兄弟俩担心外甥女,但老人却是气势十足等人来到。
初宁一路跟着徐砚的脚步,有他在身侧,手被他稳稳牵着,他的体温暖着她,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再面对外祖母的刁难,可这个时候,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和在意。
有徐三叔在,她什么都不怕!
初宁的裙摆才闪过门口,魏老太太就眼尖看到了,二话不说便拔高了声音:“倒是有这样的理,让我这老婆子干等这些时候。”
才跨进门槛就被盖个不敬的帽子,饶是好脾气的初宁也皱了眉,徐砚目光沉沉,冷声说道:“从来不知,原来不请自来,也能理直气壮。”
“徐大人,是我们来得突然,打扰了。”
魏大老爷忙站起身,抱歉地看向徐砚,魏三老爷在后边一直拽老母亲的袖子,示意老人客气一些。
魏老太太闻言却更加嚣张地说:“我一老婆子跑到晚辈这来,不就是她不懂规矩在先,连晨昏定醒都不懂得吗?”
徐立轩也被这老太太的厉害惊到了,咝的倒抽一口气。
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徐砚真是要被气笑了,连话也不想再多跟魏家人说,这摆明了来者不善,他准备喊来齐圳把人给丢出去!
初宁在此时上前一步,忍着气,声音极淡地说:“外祖母,是您说我是白眼狼,莫要再出现在您跟前,所以我避开了。就怕惹得您老人家生气,气坏身子,一个不孝压在身上,哑巴吃黄连。结果您还是能挑出各种我的不是,您让要让我百口莫辩,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我且就认了吧。”
小姑娘到底是讲道理的,句句忍耐,也点明是老人先前说不想见她,并非她故意疏离。
可这些落在魏老太太耳中,就是挑衅。
她气得直接就大吼:“宋初宁!我说你是白眼狼怎么不对了!你娘一个野种,还是个不会下蛋的,哪里来的你这个野种!挂在我魏家的名和关系,用你一下,你百般推辞!你怎么就不是白眼狼!!没有我们魏家,你就是个人人喊打,要被扔进河里喂鱼的野种!”
“娘!!”
魏家兄弟俩直接被老人的话吓得脚都软了,魏大老爷朝老人扑过去,要捂住她的嘴,结果还是晚一步。
魏三已经脸色青白,手拼命在发抖,语无伦次地想遮掩过去:“初宁,你不要听外祖母的,她糊涂了!你快先坐下,出去玩了半日,肯定累了吧。”
初宁却入定一般站在原地,仿佛自己听错了,神色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惊骇。
徐立轩也听得唇都在抖,刚才那老太太骂初宁什么?!
在场上最冷静的可能是数徐砚。
他在这骇人的指责中有一瞬震怒,但在魏家兄弟神色中察觉到什么,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不断快速理清老人的话。
初宁还站在原地,虚虚出神的眼眸突然有了聚焦,指尖一颤,朝魏老太太那里上前两步。
她要问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怎么可以这样骂她,这样骂她娘亲!
但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被人拉住了。徐砚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不让她上前,不让她和嘴里还不干不净咒骂的老人接触。
魏大老爷怎么捂老母亲的嘴,多少还是露出话音。
老太太嘴里一直来回唠叨:“当年不是我收下你娘这个野种,她哪里能攀高枝,还嫁到京城,不能生育仍死死占着别人嫡妻的名份!你和她一个货色,占着我魏家的便宜,从来不知道为我魏家考虑!你们两个野种,害人精!”
魏老太太越骂越起劲,神色居然都显出几分癫狂来。她终于把这几十年的憋屈给骂出来了!
徐砚捂住小姑娘的耳朵,对乱作一团的母子三人再也忍耐不了,愤怒地吼道:“滚!”
齐圳就站在门外,听到那些惊天的话,早也按耐不住了。
三爷一个滚字出口,他当即就带了一队护卫涌进来,二话不说还不知哪里顺手扯出一块帕子,一把堵住还要说话的魏老太太。再把她的手往后一扭。
老人疼得双目圆瞪,险些要疼得晕过去。
魏家兄弟要去护老母亲,结果也被护卫扭了手在身后,一同推出去!
徐砚死死抱着全身都在颤抖的小姑娘,神色阴骘。若是手中有把刀,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将大放厥词的魏老太太扎个对穿!
花厅里乱成一团,椅子桌几都被冲得歪七八扭,老太太被堵了嘴的呜呜声还从庭院传进来。
徐砚心乱如麻,又担心怀里的小姑娘,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来,直接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初宁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全是老太太骂的那句野种。
她娘亲不能生育?
那她是哪里来的?
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信,可这是从魏家人嘴里说出来的,她想不信,却忍不住去想。
越想越惶恐,浑身冰凉,额间的冷汗不停渗出来,再滴落在她眼晴里,又涩又疼。
但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直暖着她,是徐三叔。
初宁已经慌乱到思绪不清明,拼命往徐砚怀里靠去,同时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宋初宁,你是野种,你徐三叔是不是要看轻你。
她唇上的血色霎时就褪得干干净净,颤抖着,不断把自己缩成一团,手却死死揽住徐砚的脖子,无意识的喃喃道:“徐三叔......徐三叔。”
她一句一句的喊,徐砚心疼得要肝肠寸断,小姑娘这个时候无助极了,本就是一个娇弱的人儿。怎么可能承受得这种恶毒的责备!
“卿卿,我在,我在。你不要害怕!”
徐砚一路走,一路应声,但初宁心里根本就没能平静,惶恐到贴紧他,都快要把他勒得连气都喘不上。
徐砚不得不停下来,正好是在游廊上,他坐下,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都拥到怀里。伸手去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小小的一张脸,惨白惨白地露在他眼前。
上刻还娇艳明媚的小姑娘,下刻就像要凋零的花朵一样。这是他一直宠着的小姑娘,帮她挡着风雨,结果那个可恨的老太婆一句就将他倾尽所有的呵护给踩碎了。
徐砚心里头疼得就跟扎了针一样。小姑娘原本明亮的双眼亦无神极了,一片死寂,那个总是会甜甜他徐三叔,眼眸里总是坠满星辰一般,眸光璀璨潋滟的小姑娘呢?
已经惶恐到极致的初宁除了一声声唤他,就是用力抱紧他,徐砚愤怒又没来由感到悲凉。
他的小姑娘,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他低了头,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中,温柔地亲她的眼角,双唇发颤不断地回应她:“卿卿,我在......我一直在。”
徐砚难得失措到忘记场合,忘记地点,只想安抚好他心头上的人儿。
同样惶恐跟上来的徐立轩,便见到他越过礼法的心思,无比赤|裸的就暴露在他眼前。
上回未发出来的愤怒瞬间爆发,要把徐立轩淹没。
这一刻,他还有什么不清楚。
——什么为他打算,什么宗子责任!
他三叔父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遮掩他那这种要叫人不齿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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