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宁原本都要睡了, 结果又听到徐砚过来。
她忙披了斗篷, 要去迎他。徐砚已经进了屋, 手里还拿着一盏六角灯, 六面白缎上画着不同的飞仙图, 而下边坠的流苏还用了珍珠!
初宁看着他递来的灯, 睁大了眼:“徐三叔, 您哪里来的这么奢侈的花灯。”
珍珠都安上头了!
够她做一对耳坠的!
徐砚把灯塞她手里:“做得急,有些粗糙,却是外边没有的。”语气地这灯并不满意。
小姑娘握着灯, 碰到冰凉的手背,又惊又喜:“这是徐三叔您刚刚做的?”
这回到家里才半个时辰吧,他就赶了这么一盏灯出来。
初宁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 拉着他进屋, 在他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他手指上有几道划痕。
“您还伤着手了!”她慌得把灯放好, 扬声喊绿裳:“快去拿伤药来。”
小姑娘为他紧张, 为他忙活着, 还捧着他手细细地看, 见到有木刺在伤口又拿来针对着烛火帮他挑出来。
其实这样的伤于他而言, 都是常事,也是小事。但她无比慎重, 紧张得跟他是受了什么重伤似的。
这种被人心疼的感觉,徐砚不知要如何形容, 只知心里涨涨的, 被她的温柔与关切塞满了。
这种感觉......还叫人会上瘾。
初宁一边心疼地挑刺,一边忍不住唠叨他:“您不是给我买了兔子灯了吗,还再做这个什么,伤了手。您的手是写文章用的,是画图造战船打倭寇用的,要好生的养着才对。”
她絮絮叨叨的,把他的手说得不能再金贵,他却是边听边笑,不知怎么就想到以后。
若是两人老了以后,她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唠叨,跟他一块儿颤颤巍巍相扶着走路,要嫌弃他腿脚慢?
徐砚觉得自己可能也是疯了。
明明连宋霖那里都没得到应允,他就开始想什么以后。
而且,跑了一个徐立轩,又来一个徐立安。
他没猜错的话,徐立安藏的心思和先前大侄子差不多,只不过他没有直接表现出来。若不是有暗中去打人这插曲,他恐怕还发现不了。
然后他就想到徐立安手中那个兔子灯,神差鬼使的就做了这盏六角灯,不会与任何人的相似。
现在想想,他这举动真是幼稚到极点。
初宁不知道她内敛沉稳的徐三叔内心正丰富,给他上过药后,转身又跑回内室,将自己平时擦身上的香膏拿出来。
等到徐砚回神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避开有伤的地方,把他的手细细全抹上香膏。
她蹲在他身边的,累得一头汗,站起时还扶了扶腰,满足地笑道:“好了!”
徐砚鼻端仿佛就被她的气息紧紧围绕,每一回呼吸,都是属于她的味道,叫他悸动又冲动。
“好了,你快睡了。”他压抑着想与她亲近的冲动,神色淡淡地站起身,也不等小姑娘多说什么,冒着寒风快步离去。
初宁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这才抱着灯笼回内室,叫人拿来一小截蜡烛,点亮。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灯笼设有小机关,有内框和外框,内框只要你轻轻一拨便会转动。六副飞仙图便跟活了似的,在她眼前旋转飞舞,美轮美奂,仿佛下刻便要从那画中现身,落入凡间。
徐三叔果然很了不起,这么一个小玩意,他都别出心裁。
初宁就点着那盏灯,放在床边的高几上,一直看到不知不觉睡着,唇边带着甜甜的笑。
回到院子里也歇下的徐砚,明明沐浴过,鼻端仍是小姑娘淡淡的女儿香。他把手放在鼻尖闻了闻,入睡后,梦里尽是旖旎。
次日,因为宫中有宴会,又是四品以上官员并允许带家眷,徐家的上元节便在中午摆宴。
任氏这次也想跟着去的,是徐老夫人冷声教训,让她别忘记还叫贵人‘记挂’的事,将她蠢蠢欲动的心思给浇灭了。
而且长房的姑娘已经定亲,马上要出阁了,今晚的宴也实在没必要去!
谁人不知,今晚其实就是皇帝给几个皇子选妃,所以今年回京的女眷不少,更不少是皇后单独下贴子邀请的。
一场宴,分明就是给皇子们特意办的。
徐二老爷品阶不到四品,徐大老爷还想喊母亲带着两位侄女也去,搞不好碰碰运气,能混个皇子侧妃当当。
但徐二老爷已经先给老母亲透过口风,并不想参于到这些事情之中。
哪个皇子定哪家姑娘,其实事先就已经相看差不多,何必多此一举。而他们的身份地位,不足于嫁给未成亲的皇子们当正妻,侧妃就是个妾室,他不想叫女儿去过那种讨好主母的日子。
次子心里向来明白,老夫人心中安慰,自然就拒绝了长子的要求。
徐大老爷却是觉得二房太胆小了些,他们房的姑娘出嫁后,就会有个当宠妃的姑母,搞不好这层关系就能选上呢。
最后,他也只能可惜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是带上长子与次子,趁机会去见见世面。
初宁那边是太后发了话,一定要她去参宴,说正好也叫她认认各世家的家眷。公主府的人中午就来接她,安成公主硬拖着她,好好一翻捯饬,才心满意足带着她提前进宫。
小姑娘顶着满头珠翠,心中叫苦。
这些首饰重得她抬头都费力,那些簪子估计个个都是实心的!
要是丢了那么一支,她得心疼死。
太后见到盛装的初宁却是眼都亮了,再高兴不过,拉着她左看右看,赞好的声音就一直没停。直夸得初宁脸红,晕乎乎的,都险些要以为自己真是倾国倾城了。
她深深有感触,这宫里的贵人们,一张嘴就能说得人心神恍惚和迷失,她恐怕一辈子都要学不来了。
在开宴前,安成公主见了一个送信进宫的侍卫,那是她的亲卫队长之一。
这个时候能送信前来,肯定是有急事。
她来到太后宫外,站在朱红宫墙下拆开信,听到送信的居然是徐砚,心中疑惑。等拆开信快速看了一遍之后,连声冷笑,甚至都想把信撕了!
一阵冷风吹过,她忘记穿上披风,被吹得打了个激灵。鬓边步摇轻晃,发出很轻又十分悦耳的撞击声。
安成公主全指着这寒风冷静了下来,再细细看了一遍信,想到徐砚那出色的相貌与才学......除了徐家长房叫她觉得恶心外,说真的,徐砚确实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如果有,那应该是就年纪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顺带去徐家一趟,告诉徐三。你就说我给小姑娘盛装打扮,让她多结交一些贵夫人。”
侍卫长不懂深意,只应是照办。
徐砚听到带来的话后,坐在椅子里揉了揉太阳穴。
安成公主果然也是个不好搞定的主。
自打确定小姑娘要去今晚上的宴后,他就知道安成公主是有所打算,或者说是明德帝也有所打算,可能是出于愧疚想给小姑娘趁机找门好亲事。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去送信给安成公主。
如果安成公主对他不满意,可能此举会激怒,更加坚定给小姑娘找婆家。但如若她对自己有一点认可,那么今晚行事必定不会过于仓促。
徐砚自认还是有优点的,让安成公主知道自己的心思,她怎么着也会比对着去找,而并不会只看中家世而不论那人人品才学。
经过方方面面考虑,他才下定的决心。
如今听到这么一句回话,他心中也稍安。因为安成公主只是威胁一般,往他心头刺一句,并没有直接一句让他滚蛋,或是异想天开回绝。
这些就够了,余下的,他明儿再登门和安成公主细说吧。
徐砚在上元节这天,对窗叹气。初宁却在这宴会中收获良多。
有着太后和安成公主在身边,自然是所有人都讨好着她,但越是这样,她越能分辩得出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全当锻炼识人的本事了。
今晚吴馨宜也来了,还有上回在公主府算是结了仇的卫国公府莫大姑娘。她身上也有县主封号,但这只是有封号,并无封地和食邑,是个虚衔。
皇家对封爵向来是严谨严肃的,给卫国公府封一个姑娘为县主,只是显示降恩,当然会与有皇家血缘的人区分开来。
有了这些种种,莫大姑娘见到初宁那是份外眼红。如今她已经嫁人,嫁的是长平侯世子,算是门当户对,又是掌五城兵马司的实权,在京城是人人羡慕的。
可她这样与一直被安成公主拉在身边的初宁相比,只一个占封地和食邑就将她比逊色了,夫家再荣贵,又哪里有女子本身就尊贵来得叫人羡慕。虽说妻凭夫贵,但自己有势,也能在夫家腰杆再直一些。
莫大姑娘心中不忿,不由得就起京城贵夫人私下传开的,说搞不好宋初宁其实是安成公主的女儿,所以才能有封号有封地,与皇家沾亲的一视同仁。
她就在心里暗中骂了句野种,好歹解了解气,但面上一点儿也不敢显,跟其它贵女一块儿围着她说话。
这间,初宁也还看到陈夫人,那个落井下石的刻薄妇人。
陈夫人见着她皮笑肉不笑,眼底藏着恨意,是不忿也有昨天被儿子气的。
昨天儿子喝高了不说,还莫名其妙若上官司,和人打了一架。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回到家里还醉醺醺地嘴里直喊初宁妹妹,当年退亲我不能作主,我好悔啊。
这话叫陈夫人听得心头冰凉,儿子下半年就要成亲了,要这话被人听去,传到外头去。她脸也不要找地方放了,就连这门极好的亲事都可能变成黄花菜!
然后她就跑去跟丈夫抱怨,又被丈夫劈头盖脸一顿骂,都说以前就是她败了事,不然他和儿子也不会被人诟病。
陈夫人险些没气歪鼻子,结果今天就见到以前把自己脸皮踩在脚下的丫头。通身气派,美得叫人不敢逼视,将满场的姑娘都要比下去。
不过两年功夫,就成了云端上的人,陈夫人哪里能好受,简直就快要怄死了!
一通过场走下来,初宁发现跟她不对付的,个个都憋得跟个鹌鹑似的,想想心里都得要偷着乐。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的时候,太子带着众皇子前来给太后敬酒。
宴会分开男女两席,如今皇子们来了,收到风声的一众人都双眼放光看向太子兄弟。一帮千金小姐,个个含羞带怯,拿着帕子遮遮掩掩地也在偷看众皇子的英姿。
初宁是跟在太后和安成公主身边的,再边上是皇后和皇帝的其它妃子及公主,她倒是不用偷偷地看,一眼就看尽这些个龙凤中人。
当然,她也没好意思直视,不过略扫一眼就垂头,跟着众人朝他们行礼,然后就站在一边垂头看脚尖。
不知是哪个皇子瞧见她,笑了一声,指着她说道:“这便是姑母的义女,我们的新表妹吧,真是个标志人儿,今儿总算是见着了。怪不得姑母要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
初宁闻声,仍没抬头,只是朝说话的方向屈膝一礼:“您谬赞。”
说话那个人就爽朗地笑,太子对初宁也是有耳闻,未曾见过,如今听到三皇子那么一提也看了过去。
发现宋霖的这个女儿,真是娇滴滴的,五官精致,叫人一看便想怜惜的。
家中遇到那么些变故,可不是让人觉得可怜。
他想到徐砚,顺带帮她解围:“三弟你这话,什么新表妹,表妹就表妹,你这不得叫表妹多想嘛?”
三皇子突然关注到初宁,叫人一时也摸不清想法。
太子此言也没什么不妥,半开玩笑,半斥他言语不当。安成公主此时笑着说:“你想喊表妹就喊表妹呀,那还得看我这当义母的,让她应不应了。去去去,给你们母后和娘娘们敬酒去,欺负我家的小姑娘做什么!”
皇子们一哄而笑,都朝皇后那边过去了。
初宁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三皇子来者不善。
今晚的重头戏,是让各宫娘娘给儿子选定准儿媳妇,皇后那里心里早有定数,只是走走过场。其它几宫娘娘却是犹豫不决,看哪家都是好的,但心里又明白自己的儿不能越过太子去,看到最后竟是兴致寥寥。
太后年纪大了,并不能应酬太久,初宁就和安成公主一块儿送她回宫。
喧闹的宴会场渐离渐远,慢慢就显出皇城的肃穆。
初宁坐在软辇上,看着被月光照出霜色的屋脊出神。
等把太后伺候就寝,前头也就散宴了。
安成公主带着初宁出宫,才跨出与后宫分隔的宫门,便见到皇后坐着辇被宫人簇围着从甬道那头走来。
“安成,还好赶上了,我有事,想讨讨你的主意。”
皇后对安成公主向来亲昵,安成公主见此便让初宁稍等。
初宁明白姑嫂俩有话要私下说,索性也下辇,就避到宫门前边不远的一丛竹林边上。
这里再往前去,就能通到西化门,这一片种了不少草木与竹子,再往前走一些,还有一个不小的湖。
初宁每回都经过这里,记得十分清楚。
她抱着手炉,身边有一位宫人就跟在她身后五步外。宫里的人都精乖,会下意识去按主子的喜好做事,极有眼色。
这宫人是公主府的,对初宁还算了解,知道她向来不喜欢人贴得太近。
初宁回头看了眼门洞,隐约看到宫灯下安成公主那带笑的面容,她便继续站着。一阵风吹过,她忙把手炉往怀里再揣了揣,寒冷中,似乎又听到脚步声与说话声。
她往那丛竹子里看了看,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谁在后边。后边还有一条道,能通到另一处的宫门,但那处就是往太和殿中间的庭院去了。
一般只有朝臣或皇子们在上朝的时候会走。
这个时辰,又散宴了,肯定不会有朝臣走这条道才是。
难道是巡守的禁卫军?
她正疑惑着,就听到熟悉的人名:“当初宋阁老倒台时,谁能想得到他女儿还有这样的好造化,入了公主的眼。”
“可不是,但她却是眼瘸,认了个出卖兄弟的人当叔父。啧啧,宋阁老要是知道自己被兄弟出卖,恐怕能气死。”
“这些当官的,哪个是简单的,快走快走。怎么又刮风了,冻死了,这个时候给守夜的人送宵夜最要命了!”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初宁也终于看见说话的人,就从竹林后边的路出来的。两手都拎着食盒,似乎很沉,走得气喘吁吁,都穿着内侍的衣服。
初宁看见人,脚步不由自主往前追去。可追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心脏咚咚咚的激烈跳动着,神色惊疑不定。
那两个说嘴的内侍很快就走远了,根本就没有回头看一眼。
初宁站在原地许久,手脚冰凉发僵,等到身后传来安成公主的喊自己声音的时候,才发现嘴里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咬上了唇,连破了都不知道疼,脑海里只有那一句——
宋阁老要是知道自己被兄弟出卖,恐怕能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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