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怎会感觉不到他放肆的目光?却只半低着头, 只当全没看见。
其实这温烧也是她临时琢磨出来的词儿。万岁如何能听到?
这铜抽屉里面注了炭, 隔层放了防止起烟的水。
当放在桌子上时, 铜面儿烧得滚烫。琼娘熟练地将一小碗面浆倒在铜面儿上, 铺展定型, 装上实现已经调制好的掺杂了蘑菇的豆腐馅儿料, 裹上定型的面皮后, 手里的竹刀轻轻滑动几下,便成了一条条鼓着肚儿的鱼。
当然若只是她事先嘱咐的那个太监来弄的话,大约只能包住大肚儿的饺子来。现在自己来个弄, 倒是可以玩儿些花样,待这一条条鼓肚儿的鱼儿好了时,只见外淋洒了蛋汁和葱花, 金黄里点缀着点点嫩绿, 煞是好看。
待得浇上了调味的红汁儿后,便递送到了太后与万岁的面前。
太后自从那次犯病后, 食欲骤减, 加之食素, 浑身愈加的无力。此时亲眼见到琼娘炙烤美食, 耳边是滋啦啦的烤灼声, 满鼻子都是混杂着葱香蛋香的香味,竟然撩拨得起了食欲, 满嘴都生出了唾沫。
不过看到那鸡蛋,却迟疑道:“这……可犯了杀戒?”
琼娘低头道:“奴家用的是自己家养的母鸡, 因着没有公鸡, 并未踩蛋,这乃是孵化不出小鸡的寡蛋,请太后放心食用,只是这温烧刚出锅,有些滚烫,还请太后小心。”
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只一同筷子夹起就着那金黄微焦的面皮一口咬下,只觉得外焦里嫩,顶着一股热气,将那馅料里不知放了什么的鲜美尽数撩拨了起来,心里竟是有股子说不出的畅快。
而皇帝更是许久没吃过这么热腾腾刚出锅一般的美食了。身为帝王,操心劳力,可谁知道,竟然吃不得一口滚烫的。
毕竟宫里侍奉的都是世代经验承袭的人精儿。自然熟谙不可给主子们吃热食的缘故——这各个金枝玉叶的,若是烫坏了唇舌,岂不是掉脑袋的重罪?
再说在御膳房里要验毒,再经过楼阁长廊端入各个宫里去,就是想要热烫也不可能啊!
万岁爷吃得畅意,也替自己吃出点心酸来:朕平时吃得都是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的就不知将那菜给朕热一热?
而那边,琼娘用那特制的铜抽屉,又娴熟地将已经验完毒的汤菜加热,呈送到了上桌的三人面前。
依着太后的原意,是要与皇帝和琅王谈上一会子话再吃的。
可是现在桌子上安静极了,倒不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是这些个菜肴太好吃了。
可究竟怎么个好吃法呢,太后只觉得那萝卜是萝卜的脆中带甜,晒干又炖煮的豆角里满是开胃的酱香、那鼓肚鱼儿里的馅料不知加了什么,越吃越爱吃……几样皆是寻常的家菜而已,可却是她自入宫后,十几年未吃过的家常味。
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琅王也吃得不少,可是心里却自腹诽道:这小娘倒是狡诈,熟谙皇家人的不得已,竟拿了满街的小食应付万金之躯,什么温烧?分明就是街上的葱花鸡蛋煎饼!
就在这时,许久没吃得这么多的太后,接过了漱口的温水,清了口后,笑吟吟地道:“这温烧,果真美味,只是为何里面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琼娘低头道:“因着心知给太后制宴,想着山上寒冷,太后久居山上,恐怕身有寒气,侵蚀心脉,久之不利血脉畅通,因此加了驱寒气,通气血,平心脉的药材,与食材里的寄养蔬菜正好相辅相成……太后前些日子似乎身有不适,这些食物也正好对了路子,可是调理身体。”
皇帝看母后这一顿饭食下来,果然是面色红晕,气色甚佳的样子,龙心大悦,便再去看那小厨娘。
他上次虽然在琅王的府宅,见过琼娘,可是因着琼娘是隔着人群,在长廊边下跪进言。那皇帝压根没有看清她的脸,更不会费心去记厨娘的姓氏名谁。
这次挨得近,再看去,竟是眼前一亮,这般文雅的女子,怎么会只是个厨娘,也难怪蕙质兰心,烧制出这等子美食!
太后看皇帝看得专注,笑着道:“听说这位是黄山下素心斋的女掌柜,皇帝可曾吃过她的素斋?”
听太后这么一说,皇帝有些恍然,这名号……不正是那柳家送还的养了十五的养女吗?
竟然是这等子出众的人品,有这样的女儿,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难为柳卿舍得,忍心将这样的女儿送走!
而太后跟皇帝想得也是一样的。多好的姑娘,若是因为出身商贾而延误终身,嫁给个平庸男子,便叫人唏嘘不忍了。
她这等子的贤淑沉静的气质,可真像当年养在自己身边的外甥女晴柔啊!
想到这里,她淡淡瞟了皇帝一眼,思度一下,冲着琼娘开口笑道:“哀家平生的遗憾便是,生得尽是儿子,却未得一个贴心的女儿,却不曾想隐居庙庵里,竟遇到了个可心可意的孩子,崔家琼娘,你可愿让哀家认作女儿,圆了哀家这未尽的心意?”
琼娘倒是想过太后皇帝吃好了,能赏些金银,可谓是未曾想过,太后竟然会有此言,当下不由得一愣。
就在这时,有人替琼娘答了去:“此事不可!”
太后循声一看,原来是楚邪拧着浓眉,一脸的不情愿。
太后好笑道:“哀家认义女,你跟在这喊个什么劲儿,又不是认了你去!”
琅王绷着脸,垂着眼皮道:“一个小门商的女子,满身铜臭,有何德行成为太后义女?若是想认,尽可在侯门贵女里提个周正的,也好陪伴在太后左右。”
琼娘面上含笑,看着琅王数落自己的铜臭熏人,仿佛前儿那个不知香臭,抱着她啃吃得没完没了的人不是他一样。
当下心内气得一涌,也不管琅王在数落着自己还有甚么不周全,只冲着太后施施然跪礼叩谢道:“承太后错爱,民女诚惶诚恐,若太后不嫌弃,愿做太后的女儿,可常常上山,陪着太后,做些可心的吃食。”
太后心里高兴,由着嬷嬷搀扶着起来,亲自走到了琼娘的身边,扶着她起来后,上下打量着道:“可真是菩萨眷顾,哀家晚年竟得了个乖巧的女儿,皇上,这便也是你的义妹,当颁旨封赏,免得叫人小看了她的出身。”
说这话时,太后还故意看了琅王一眼道:“忘山,以后这琼娘便是你的小姨母,你是晚辈,可不能再如方才一般,出言无礼了啊!”
皇帝也笑着点了点头,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虽然按情理,当称小姑姑,但毕竟忘山龙子的身份未过名堂,倒是一时相认不得。
不然此时一家子人团聚一处,名正言顺,该是多和美之事?可惜晴柔去世得早,竟是不能在这里,与他们父子一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琅王此时气得已经是手脚冰凉,只不过是顿葱花煎饼而已,怎的个个吃得胡言乱语?太后可是茹素得失了心魂?怎么的就把他眼看到嘴儿的小娘子,“抬举”成了干姨母?
难不成以后他亲她之前,还要问姨母可否得闲,容大外甥亲上一亲不成?
琼娘向来是懂眼色的,只看太后吃得舒畅,想必是要跟皇帝,外甥好好说一会子体己话。当下再次叩拜谢恩后,便退了出来。
外面自有宫人得了信儿,知道这位厨娘一朝得了圣心,身份为之一变,成了太后的义女,这礼数侍奉上自当周全。
只陪着笑脸恭喜了一番,便着人安排了软轿,抬着新晋的公主一路下了山去。
当到了食斋后,太监们自当向崔氏夫妇贺喜,将这天大的好事告知夫妻二人。
崔忠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而那刘氏却是又喜又忧,只觉得女儿如今这身份地位,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该是寻个怎么样的夫君才相配啊!
不过琼娘倒是没有夫妻二人那么多的疑虑。
这义女,也不过是贵人们兴致起来的一时亲近的闲称罢了。她可不能因此飘飘然,真当自己是个公主。
就算得了皇帝的封赏,她也是该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该开店便开店,该切菜便切菜。每日日升日落照常而已。
也不知自己那热腾腾新出炉的外甥是不是生了闷气,此后的一天竟是没来找自己。
害得她这干姨母满腔的慈爱之意无处尽洒。
琼娘想起他那阴着脸说自己满身铜臭的样子就来气。想着亲热占便宜的时候,便是满嘴娇娇;当着人前,竟然这般没脸阴损着自己!
手中不觉得用力,将菜板剁得叮叮当当响。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素心斋,柳家的尧氏不知为何突然来访。
只是与之前满脸冰霜不同,这次尧氏的脸上挂着温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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