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唐景玉就起来了。
小心翼翼穿完衣服,唐景玉将铜镜放到窗台上,借外面的微光打量自己。
头发披散下来,显得她脸小了些,曾经的蜡黄早已变成细腻莹白,不知是不是她看自己太顺眼,竟觉得在宋家养了两个月,她好像比以前好看了不少,难道这就是一白遮百丑的道理?
算了,美丑又如何。
唐景玉抓起梳子通发,都通顺了,她试着用左手完好的三根手指扶着头发,只是刚托了会儿就牵动了伤口,唐景玉立即不敢试了。叹口气,将铜镜放回桌子上,唐景玉走到水盆前,打湿帕子准备先擦把脸。
上房那边突然传来轻微的推门声,唐景玉心提了起来,很快就判断出宋殊应该是去了灯房。
去灯房等她吗?也对,总不能在他的内室梳头。
唐景玉不敢耽搁,单手飞快刷牙漱口,擦干脸后再理理头发,赶紧去了。
灯房门是开着的。
唐景玉跨上门前台阶,站在门口往里望,见宋殊正对她坐在桌子前,低头看什么呢,她轻声喊了声“掌柜”。
宋殊抬头,瞧见小姑娘白净的脸庞,因为她歪着脑袋,长发垂了下来,被初秋早上的微风轻轻拂动,像河边垂柳。
“进来吧。”他垂下眼帘,将画卷收了起来。
屋子里太安静,唐景玉莫名地紧张,进去后想了想,转身将门虚掩上了,这才轻步走过去,佯装镇定地跟男人打招呼:“掌柜今天起得好像比平时早一点啊?”
“坐这里吧。”宋殊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她。
“麻烦掌柜了。”唐景玉低头坐了下去,将梳子束头巾都放在桌子上,眼睛四处乱看,竖着耳朵听身后男人的动静。
宋殊拿过梳子,梳了一下一通到底,知道小姑娘已经先理顺了,便将她头发握在左手心里,慢慢地将所有碎发梳拢过来。肩头的长发没了,露出她紧绷的肩膀,宋殊看看小姑娘侧脸,轻声跟她说话:“头发比刚来的时候黑了些。”
唐景玉最不习惯沉默,宋殊一开口她就没那么紧张了,嘿嘿笑道:“是啊,都是掌柜安排的伙食好。”刚来那会儿头发又干又黄,现在依然有点黄,但摸起来柔顺了很多,看着也有光泽,透着股精神劲儿。
“自己换药方便吗?”不想她太紧张,宋殊主动找话说。
“还行吧。”唐景玉小声道。幸好伤的是左手,若是右手,做事更不方便了。
“一会儿我帮你换药,免得扯开伤口。”宋殊略加犹豫便道。
唐景玉点点头。
宋殊将她头发往上盘,不算浓密的头发抬上去,露出小姑娘白皙的脖颈和耳垂。宋殊没有多看,伸手去拿束头巾,收回手时目光无意从唐景玉领子那里扫过。小姑娘坐得端正衣领紧,他只看到单薄的锁骨,剩下的就看不见了。宋殊也没想看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他没碰过女人,却也知道女子长大后都会穿肚.兜,她是舍不得花钱买还是不懂这些?
上次老郎中说她挨饿至少两三年了,宋殊真的好奇她到底是什么出身,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只是那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提醒。
不提醒他又总无法放心,就算她觉得胸口平不用戴那个,好歹裹上纱布啊,否则哪天不小心弯腰时又被人瞧见。再平,跟男子总有差别吧?
“去把伤药拿过来。”梳完头,宋殊嘱咐道。
唐景玉高兴地去了,说实话她挺乐意让宋殊帮她上药的,因为那伤口她越看越疼。
宋殊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皱了皱眉。按理说她是好是坏都跟他没关系,可或许是她太可怜又太懂事,他无法坐视不管。他只有师母一个异性长辈,师母也可靠,要不请师母过来提点提点她?姑娘家到底如何养,他也不懂。
唐景玉很快去而复返,宋殊边帮她上药边跟她说话:“你真的十四了?”看她个子不高,会不会谎报年龄了?
唐景玉诧异他为何问这个,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宋殊就如同跟她讲课一般淡然地道:“上次老郎中说你身体可能还有一些隐疾,都是姑娘家的事,我不好打听。你女扮男装,也不好冒然找个婆子泄露身份。这样吧,我有位长辈待人和善,你愿意的话,我介绍你给她认识,若你们投缘,以后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找她请教。”
他说得平静,唐景玉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
就她所知,宋殊只有一位异性长辈……
“那人是谁?”唐景玉情不自禁地问,问完了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掌柜待唐五恩重如山,只是唐五身份低微,贵人未必愿意照顾我,太麻烦的话,掌柜不必为了唐五求人的。”
此事宋殊还得去庄家走一趟,没有得到庄夫人应允前,他确实不好说太多,免得小姑娘空欢喜一场,便道:“我知道,今日我去问问她的意思,如果她愿意帮你,改日我带你过去拜会。”
唐景玉低头,本意是不想让宋殊看见她眼里的泪,未料这一低头那泪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宋殊手背上。唐景玉吓了一跳,知道宋殊爱干净,忙用袖口帮他擦掉,扭头道谢:“唐五失态,让掌柜笑话了,只是自从我父母过世后,从来没有人对唐五如此好过,唐五真的很感激掌柜。”
投奔宋殊,是赶巧碰上他收徒,她只想借他立身,没想竟有机会通过宋殊跟外祖母见面。
“举手之劳,你不必如此。”宋殊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帮她绑好纱布后站了起来:“我去竹林那边练功,你回去再睡会儿吧。”
唐景玉低头应下。
早饭的时候,唐景玉已经恢复了正常,见饭桌上摆了一盆红花黑豆鲶鱼汤,就知道这是特别为她添的菜了。汤是暖的,喝到肚子里就更暖了,唐景玉朝宋殊感激地笑笑,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外祖母了,嘴角笑容就没有断过。
小姑娘如此期待,宋殊就更想快点落实下来了,上午教课,午饭过后便去了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占地极广,里面亭台楼阁雅致清幽,庄家人住在书院后头。
“豫章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庄寅在走廊里逗鸟呢,见冯管家引着得意门生过来了,笑着招呼道。他头发也白了,跟庄夫人一样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身杭绸长袍加身,儒雅气尽显,眉眼里又有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含蓄内敛。
豫章是宋殊的字。
他笑着道:“前阵子忙着做灯笼,昨天刚忙完,想到许久不曾看望恩师师母,特意过来拜访。恩师近来可好?”
“我好得很。”庄寅将鸟笼挂了起来,跟宋殊并肩往上房那边走,“马上就十五了,今年做了什么灯笼啊?”
宋殊浅笑:“十五那晚恩师就能看到了。”
庄寅笑他:“还跟我卖起关子来了,不过咱们嘉定这边你的手艺是顶尖的,这种小比试也不用太费心,倒是明年中秋苏州府的比试……听说苏州祝家扬州刘家各出了一位翘楚,无论手艺还是字画都不逊色于你啊,那场比试关系到宋家能否代表苏州去京城比灯,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恩师说的是,豫章都记住了。”宋殊谦逊受教,转而问起庄夫人:“师母呢?上次师母想做一盏仕女灯,豫章画了两幅,想请师母挑选。”
庄寅看向身边的小厮:“去看看夫人在何处。”
小厮领命去了,回来禀报道:“夫人与二姑娘三少爷去湖边垂钓了。”
“她倒是会享受。”庄寅情不自禁笑了,拍拍宋殊肩膀道:“你自己过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今日该他给学子们讲课,宋殊拱手送人:“改日学生再听恩师讲学。”
目送庄寅走远,他才领着钱进前往庄家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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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宅院颇多,庄寅夫妻占了正院,柳姨娘住在怡风堂,大爷三爷也都分了院子。
其实柳姨娘为庄寅生了三个儿子,二爷生下来体弱,没多久就去了。
大爷庄文恭出生时,庄寅想把长子放在正妻身边教养,庄夫人不愿柳姨娘母子分离,拒不肯受,她不乐意,庄寅只好作罢。不过眼看着长子读书上没有天分,柳姨娘也不懂如何教儿子,等三爷庄文礼出生后,庄寅硬是把他抱到了庄夫人身边。南山书院必须有个品德兼备的子孙继承,而子嗣成才既需要父亲栽培,也需要母亲提点,柳姨娘不行,只有正妻配得上贤母一名。
庄寅拿南山书院说事,言辞恳切,庄夫人不好再拒绝,同意将庄文礼记在自己名下。庄文礼幼时活泼可爱,庄夫人真心喜欢,又因养他第二年她便生了女儿庄盈,庄夫人更加看重这个领养的儿子,待其如亲生。庄文礼亦不负庄寅期待,才思敏捷品行高雅,恭敬嫡母善待嫡妹,根本不受生母亲兄挑唆,后来与宋殊成了好友。
庄家如今共有三位少爷两位姑娘,二少爷三少爷二姑娘乃庄文礼所出,子肖父,三个孩子都更加亲近庄夫人,平时很少去生祖母柳姨娘那边。柳姨娘心怀怨愤,大爷庄文恭心疼母亲,不满亲弟,导致大房三房看起来和顺,实则常有罅隙。
此时的怡风堂里,柳姨娘正在跟大儿媳母女聊天,外面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姨娘,大奶奶大姑娘,宋公子来了。”
十六岁的庄宁不由喜上眉梢。
她生母张氏同样喜形于色,知道婆母也乐意女儿与宋殊结亲,她主动问道:“人在哪里?”
“夫人与三少爷二姑娘在湖边垂钓,宋公子听说后去湖边寻人了。”
柳姨娘点点头,打发小丫鬟退下后,她笑眯眯地对孙女道:“你妹妹比你小,都知道孝顺嫡祖母,你也该学学她才是。”
庄宁马上站了起来,笑盈盈道:“孙女晓得,这就过去陪嫡祖母,钓了鱼亲自给您熬汤喝。”
“去吧去吧。”柳姨娘摆手赶人,宋殊难得过来,不能耽误功夫。
庄宁脚步轻盈地走了,先回自己闺房换身衣裳,这才快步朝湖边赶去。
庄家儿孙不得入朝为官,祖父亦不喜她们嫁到官宦人家,既如此,宋殊才貌双全又有家财,便是最好的相公人选了,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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