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鹤竹堂里一片寂静。
宋殊站在唐景玉的小耳房屋檐下,静静地听屋内谈话,眼睛望着远处碧空,古井无波。
屋内,庄夫人替唐景玉重新包好纱布,一抬头见姑娘大眼睛里还在往外冒泪,她疼爱地替她擦掉,然后坐到唐景玉身旁,握着她手道:“你身上可有什么物件证明你是阿玉?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仅在阿玉三岁的时候抱过她一回,光凭你一面之词,我实在不好分辨。”
唐景玉摇摇头,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有一块儿玉佩,娘说那是她出嫁前您给她的,只是我离开京城时被人贩子抓住,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外祖母,我真是阿玉,您不信可以问我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我都知道的!”
“别哭别哭,哭得我都心疼了。”庄夫人温柔地给她擦泪,捧着她小脸仔细端详,“你长得不像你娘,眼睛随你爹,眉毛有点像阿盈……唉,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看看你后背吧,阿玉左边肩胛骨那里有块儿胎记,浅浅一块儿,我看着像蝴蝶,你娘还笑话我眼神不好,你给我看看,如果有,你就是我们家阿玉了。”
什么都可以弄假,胎记是弄不了假的。
唐景玉不知道这事,不过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右手抽开腰带,主动将衣衫褪了下去。她就是唐景玉,就是外祖母曾经抱过的那个孩子,她没什么需要怕的。
褪下了,她安静地等着。
等来一声哽咽,还有温热的泪落到她脊背上。
庄夫人手指摩挲那块胎记,很快又挪到旁边一处伤疤上:“这里是怎么弄的?阿玉,我可怜的阿玉,你这些年到底都受了什么苦啊……”庄夫人泪如雨下,又担心外孙女身体,哭着哭着抹了泪,认真检查外孙女身上。背后有几处小疤,她小心翼翼转过唐景玉,见她瘦骨嶙峋的,还是在宋家养了两个月的结果,当即再也忍不住,搂着人失声痛哭。
宋殊就在外面听着,听她们祖孙俩哭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平静下来,再听唐景玉抽搭着提起当年京城旧事。
“你娘临去前是那样嘱咐你的?”庄夫人一怔,不可置信地问。
唐景玉红着眼圈点头:“是,可是大舅……那人来京城时,我求他带我走,他说我是唐家的女儿。外祖母,父亲续娶之后我给你们写了两封信,你们都没收到吗?”
“没,外祖母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处境,知道的话早就去接你了,都是外祖母不好,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庄夫人搂紧怀里的人,没让她看清眼里的恨意。
女儿去时阿玉还小,她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后来颠沛流离也没有心思回想,哪像她,一下子就听出了端倪。唐尚华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女儿料到她死后唐尚华不会好好抚养阿玉,才这样教她的啊,甚至女儿年纪轻轻早逝都与唐尚华有关!
庄夫人咬紧唇,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刻骨钻心的疼。
她好悔,悔当初不该错看唐尚华,让他花言巧语骗了女儿的心,悔女儿病逝后她只想着女儿大病一场,庄寅不放心她,碰巧老三媳妇临盆在即,才使唤庄文恭那个黑心肝的去了京城。她本以为庄文恭接管庄家庶务后已经满足了,没想他们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不肯照拂,至于京城来信……
到底是被唐家的人截住了,还是在庄家这边出了差错,她还不能确定。
“阿玉,外祖母对不起你啊……”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阿玉十岁离家,十岁,如果不是她命大,她都难以想象孩子现在是什么下场。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唐景玉哭够了,见老人家如此伤心,她反而不忍了,抬起头帮老人抹泪,笑着安抚道:“外祖母别哭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得知外祖母还记着我,我就满足了。往后阿玉有外祖母疼,挣钱了可以孝敬外祖母,阿玉很知足了。”
“你这样也叫好好的?”庄夫人浑身都疼,看看唐景玉包着纱布的手,抹抹眼睛道:“好了,你说的对,过去的事咱们先不管了,走,收拾收拾跟外祖母回家去,以后外祖母照顾你,一定把你身体调理好。”
窗外宋殊不自觉地蹙眉。
唐景玉也愣住了,见到外祖母后,她一直在哭,根本没有想过相认过后的事情,甚至是这场相认,都不是她计划之中的。
“外祖母,我,我不想搬过去。”唐景玉用右手拉住庄夫人,低头解释:“外祖母,阿玉想陪在外祖母身边,可那里毕竟是庄家,我过去了是表姑娘,不管旁人喜不喜欢我,我都得守一个表姑娘该守的规矩。外祖母,这几年阿玉懒散惯了,不想再束手束脚的。我想留在这里挣钱,等我买了宅子,我再跟外祖母走亲戚,那时我住在自己家里,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的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却提醒了庄夫人一件事。
她慢慢坐回床上,没有说话,只将唐景玉搂到怀里,一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一边认真思考起来。
不行,她不能认唐景玉。京城唐家怕影响名声谎称阿玉死了,她现在告诉大家阿玉千里寻亲,旁人定会问这四年阿玉去了哪里。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漂泊四年,就算没事也会被人猜忌指责,她不能毁了阿玉的名声。
庄夫人把这个道理讲给唐景玉听,末了柔声道:“阿玉,外祖母认你当干孙女吧,这些名头都是虚的,咱们祖孙俩一起过日子才是真的,将来外祖母给你找个好人家,你父亲那样对你,唐家嫡女的身份不要也罢,你只当他死了。”
唐家既然宣布阿玉死了,肯定也不会再自扇嘴巴认回阿玉的。
干孙女还是外孙女,这些对唐景玉而言都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世上还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亲人,只是……
“外祖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不想去庄家住,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宅子,不用看人脸色。去了庄家,外祖母对我再好,在旁人眼里我还是寄人篱下的啊,阿玉想靠自己过活。”
庄夫人摸摸她脑袋,慈爱地训道:“这是什么话,真想买宅子,外祖母给你买,别跟外祖母客气,外祖母自己有嫁妆,给你的钱都是外祖母的,跟庄家无关。阿玉,外祖母就你娘一个嫡亲骨肉,本来外祖母的东西都是留给你娘的,现在你娘没了,就都是你的了。还有你娘的嫁妆,回头我马上派人去取回来,那都是你的。”
“外祖母,我……”
庄夫人点点小姑娘嘴唇,笑道:“你不喜欢束缚,好,外祖母这就给你置办一处宅子,花的是外祖母的钱,你不用担心旁人说。你娘是我千娇万宠养大的,你也不能差了,外祖母给你挑丫鬟侍奉。”
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儿大馅饼,砸得唐景玉晕乎乎的。
她想要的那些,如今都可以有了?
可是,她就是不想走。灯铺里有傻朱寿,有聪明却常常照顾她的钱进,有兄长般关照她跟朱寿的杨昌,有教她挑菜做菜的庞师傅,还有……神仙一般的掌柜。
跟一座空空的宅子比,唐景玉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唐景玉低下头,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留下来的借口,“外祖母,我,我还是想自食其力,对了,我还欠掌柜四十六两银子呢,画了押的。我知道外祖母愿意帮我还,可君子一言,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我不想让掌柜看不起,以为我攀上富贵亲戚就一步登天了。”
“你们画押了?”庄夫人扫一眼窗外,故意大声道。
宋殊脸上莫名一阵发热,不好再听下去,大步去了堂屋等候。
屋里唐景玉点点头,把放在竹席底下的字据拿了出来,“掌柜可小气了,命我用心学画,若是无法让他满意,这次给我买的补品钱也要算进债务里。”
庄夫人飞快看完字据,小声附和道:“是啊,他那人一直都很小气,给你买的补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听外祖母误会宋殊,唐景玉忍不住又替他辩解:“也不是,今早还炖了鲶鱼汤。”
庄夫人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说实话,让外孙女自己住在外面,她确实不太放心,方才不过是想破掉外孙女心里的隔阂,她的一切都是外孙女的,给她什么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那就继续留在宋家?
宋殊她太了解了,不知道阿玉身份时就破例对她好了,这下子知道了,还不把阿玉捧到手心里啊?她外孙女聪明懂事招人疼,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真就把宋殊的心偷过来了。
就是这身份她得好好想想,首先要恢复姑娘家装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更容易让男人动心。
庄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字据最后一行小字上。
“来,外祖母给你擦擦脸,咱们找他商量去。”庄夫人收好字据,亲自打湿帕子替外孙女擦脸。
“外祖母答应我留下了?”唐景玉茫然地问。
庄夫人捏捏她小脸:“当然要答应,从今往后,阿玉就是外祖母手心里的宝贝疙瘩,阿玉想做什么,外祖母都答应,不过外祖母叮嘱你的,你也要听,知道不?”
“外祖母真好!”被人如此宠着,唐景玉真是死也瞑目了。
庄夫人放下巾子,牵着人去找宋殊。
宋殊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呢,听到开门声赶紧走出堂屋,过来迎二人。
进了堂屋,庄夫人牵着唐景玉的手,笑着对宋殊道:“豫章啊,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若不是你,我跟阿玉恐怕还不能团聚呢。”
宋殊看看低头不语的唐景玉,自责道:“师母这话实在让我惭愧,这两月苛待阿玉很多,还望师母莫怪我。”
庄夫人连忙摆手,“不怪不怪,算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不跟你客套了,其实师母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不知豫章方不方便啊?”
宋殊马上应道:“师母但说无妨。”
唐景玉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外祖母,她也不知道老人家到底要求什么。
庄夫人将对唐景玉身份的忧虑说了一遍,叹道:“阿玉不愿跟我回去,我又不放心让她一人住在外面,想来想去还是留在你这边妥当。豫章,我是这样想的,让阿玉以丫鬟的身份待在你身边,往后你去看我时把阿玉带上,我再认她当干孙女,日后也有名义为她安排亲事。二来呢,阿玉这丫头重信守诺,非要完成跟你的那个约定,如此你就替我照顾她两年?”
宋殊汗颜,起身朝庄夫人拜道:“师母,立字据时我不知阿玉身份,现在知道了,那字据自然作废,师母再提就是存心羞辱豫章。”
唐景玉低头偷笑,为何有种自己找了个大靠山来欺负宋殊的感觉?
庄夫人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再把唐景玉叫到身旁,仰头问宋殊:“那你愿意帮我照顾阿玉两年不?这丫头受了那么多苦,她喜欢自在喜欢做灯笼,我都想随她,你只管替我看着她别胡闹就行,还有阿玉的穿衣打扮饮食起居我会安排人伺候,不用你费心的。”
宋殊有些为难:“灯铺里都是男子,阿玉一个姑娘会不会……”
庄夫人笑道:“她明面上是你的丫鬟,她自己也不在意这个,不碍事,再说我会叮嘱阿玉老老实实跟在你身边学本事,不许她乱跑。”
宋殊看向唐景玉:“你,你愿意留下?”
他的脑子不太够用了,如果唐景玉留下来,他该如何跟她相处?当伙计还是当晚辈?
唐景玉有点不太好意思,看着他腰带道:“我跟掌柜画了押的,掌柜不必顾忌外祖母,如果我犯错,掌柜还像以前那样管教我就好。”她从来没想借庄家的名头换宋殊特殊对待,也不想让宋殊误会她“仗势欺人”。
“阿玉真懂事。”庄夫人慈爱地夸道,笑着看了宋殊一眼。
宋殊越发觉得头大了,看看鹤竹堂,先给唐景玉安排住处:“那好,你,你先搬到后院去住,白日里无聊可以留在前院,照旧跟朱寿他们一起学做灯笼。一日三餐……”
庄夫人接话道:“阿玉恢复女儿身份,就不好再跟你那两个徒弟一起用饭了,我会派知夏过来,明面上给你当丫鬟,私底下伺候阿玉。知夏厨艺好,以后你们俩的饭菜都由知夏做,豫章啊,按辈分阿玉可以叫你一声舅舅,以后饭桌上你可得替我看着阿玉不许她挑食,瞧她瘦成啥样了,乐丫头看着都比她大。”
“这,也好。”宋殊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应下。
庄夫人满意地笑了,再三道谢。
若宋殊无心,她断然不会强行撮合二人,眼下宋殊已现端倪,接下来每日朝夕相对,能忍得住?
都说苦尽甘来,此话果然不假,她家阿玉一来就捡到个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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