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因路南屏受伤一事，展开的调查，令整个后宫人心惶惶。

　　因为皇帝的主张，主管后宫事务的崔公公开始大刀阔斧地调查真凶。

　　当事人未曾受紧张凝滞氛围的丝毫影响，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床上。

　　或许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事务，路南屏整个人都失去了以往的鲜活，仿佛缺了水滋养的鲜花，渐渐变得有些枯萎。

　　身上的亵衣是什么颜色？她不知道。今天的天蓝不蓝？她不知道。这样的人生，所有生存的意义都变得虚无。

　　清晨无人的时候，她尝试过一次下床行走。然而仅仅两步，不到一米长，她就整个摔到了地上。失败过后，路南屏就再没擅自下地过。明明只是脑袋受了伤，腿脚便利，她却如同失去翅膀的鸟儿，再也无法飞翔。

　　因为失去视觉，这个世界所有的光彩都远离了她。因为不能看见，她生活的乐趣也都离她而去。

　　下朝后，萧子怿接见了几位求见的大臣后，就来到了锦南宫。

　　看到她眼神空洞看向某处的时候，他想起朝堂上站立在前排的言丞相。

　　嫡长女在后宫遭人暗算，他不信他没收到消息。可是早上这位重臣却依然意气风发地与政敌争吵，下朝后也未见他询问一字半句，果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经此一事，萧子怿向来坚定的信念，动摇了。

　　“你来了？”

　　才一天，听觉就变得十分灵敏，有人进来她总是第一时间发现。路南屏自己都惊诧，她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比之长谣，映繁的都稍显沉重一些。

　　他没问她怎么知道是他，避开敏感的问题，轻声地问她：“怎么不躺着休息？”

　　“昨天睡得时间太久了。”

　　人遭遇挫折后，常常能变得通透，路南屏一整夜未能入眠，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所有，都一丝一缕地剥开理清。不管萧子怿是因为什么厌恶她，但至少他还算有人性，从未对她下过死手。

　　如此，在这样的境遇下，她对他竟也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来面对。

　　萧子怿只觉得她回话时，神色寡淡，郁郁寡欢。记着太医今早过来会诊的结果，他没去征求她的意见，直接上手将她抱到外间的窗下。

　　然后，他推开她身后的一扇窗，让盛夏的阳光投射进来，

　　刚开始，还不知道被移到什么地方，当感受到后背皮肤上瞬间变得灼热，路南屏没有厌恶她最不耐的，炎热。她猜到了，这里是她平时常待的地方。

　　因为光线良好，她最爱在这里看书，或者瞧着长谣做针线。有时候，映繁来了，她们也常常在这里谈天说地。

　　透过窗户，能看到庭院里旺盛生长的花草树木，还有这吹拂而过的清风……

　　观察到她脸色逐渐变得柔和，萧子怿去把她往旁边稍微移了移，让她晒不到，伸手却能触碰到热烈的阳光。

　　然后，坐到另一边，他选了整齐叠放的最上面的一本书。《山行游记》？原来，她喜欢这样的。翻开折页的地方，逐字逐句，吐词清晰地念了起来。

　　“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

　　琅琅读书声，在整个外间缭绕，这一刻的美好，惹人贪欢。

　　识趣的长谣，仅仅在中间悄悄地进来换了两次茶水。

　　除此之外，再没人打扰。

　　晌午之后，被谭晚妆寻借口拦了许久的楚映繁，终于在锦南宫派来传话宫女后，抽身而来。

　　萧子怿临走前，楚映繁接收到他锐利的眼神，那一瞥的深意仿佛在警告她，莫耍花样。

　　其实，早在进门时她就注意到，自己声音响起时姐姐闪现的惊喜。

　　那名宫女，想来是陛下派去的吧！不用他刻意交代，她也会好好照顾姐姐的，因为回报一个真心对待她的人，这是她内心真诚想做的事情。

　　下午，换了位念书匠，清亮软糯的女子读书声，声声入耳。

　　没拒绝萧子怿，不想拒绝映繁，这是他们关心自己的方式，她不忍说“不”。路南屏的耳朵就这样灌了一整天的游记。

　　幻想着书中描绘的自然景色，人土风情，她好像走出了皇宫，沿着著作人的踪迹到处游览……

　　晚上睡得迷迷糊糊，闻到熟悉的龙涎香时，路南屏往里稍微挪动了点，并没有抗拒他的存在。

　　萧子怿自然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清晨，因为某个要早起上朝的人细微的声响，路南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注意到她揉了眼睛，正准备去外间穿衣的萧子怿轻声说道：“你继续睡吧！”

　　“陛下，传我去柔福宫的那名宫女，左耳垂内侧有一颗显眼的红泪痣。”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却并不高明的加害，知道那条人迹罕至的僻径被封死，知道同样无辜的栗晚柔被罚反省半个月……

　　当萧子怿转身看她时，她已经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又进入梦乡。

　　经过几日的调查，事情最终的结果也只是，从冷宫的一口井中，打捞出那名溺毙宫女的尸体。

　　一个宫外没有亲属，宫内并无好友的独行之人，查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只能不了了之。

　　“老奴向陛下请罪！”

　　昭阳宫正殿中，崔志平跪在殿下，伏地不起。在一手照看长大的年轻皇帝面前，他无法掩饰心中的惭愧。

　　浸淫深宫二十多载，总管事务一年有余。崔志平自认，虽不至于面面俱到，但他以替皇上解忧为己任，行事向来利落，当得起陛下的信任。

　　而这次，他被无声地打脸了。

　　明明是一桩破洞百出的谋害，只因方法最为简单直接，唯一经手人的死亡，而最终成为悬案。

　　半晌，空气中传来一声，“下去领罚。”

　　天颐二年的盛夏，轰动一时的锦昭仪被害事件，高调开启，低调落幕。

　　出于未能找寻到幕后之人的补偿，路南屏恢复份位，再次称为锦妃，与栗晚柔平起平坐。

　　以前，若是叫她大半个月不出宫门，路南屏简直难以想象。之前被禁足，她也曾偷偷出去望风过几次。

　　失明的第二十三天，她一个人站在庭院中。

　　除了锦南宫和楚映繁，没人知道，她们眼中在这次事件里最大的受益人，付出的代价。

　　置身阳光的沐浴中，摊开双手，感受光线从指缝间穿过。耳边有清脆的鸟鸣声，空气中，飘散着淡淡花香。

　　这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这么多天，他们花样多变的陪伴，让她成功地恢复了对生活的向往。

　　“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刚跨入锦南宫大门，萧子怿就远远地看到她。

　　知道她现在的性子，虽然比之前沉稳了些，好动这点还是没改变。但是，连个伺候的人都不在身边，万一又磕了碰了，连个搀扶的人都没有，这可不行。

　　循声转过去，路南屏性急地往前方跨了两三步，未曾摔倒，她急声道：“你不要动，让我自己走过去。”

　　早就领教过她的执着，萧子怿也不违逆她的心意，顺着她的话说：“好，我不动。那你慢点，一点一点走过来，不要心急。”

　　秉承着多说话，让她确定自己的方位，也放松她的心情的宗旨，皇帝陛下细心与耐心十足。

　　等到她张着手臂，一把抱住他，兴奋激动，他才轻轻搂住她，替她高兴地扬起少见的笑容。

　　“我刚刚走了多远，有五丈吗？”松开他的怀抱，她仰着脸询问。

　　“有了。”

　　若不是这是一块平坦之地，这么远，他绝不能同意她摸索着走过来。

　　听到他的答案，她轻跃了两下，表示自己的开心。

　　仅仅这样简单的动作，做完后，路南屏便觉得脑袋似乎开始有些昏沉。而后，抓着萧子怿衣袖的手掉落，倒入他的怀中。

　　上一刻还活跃的人儿，就这么直直晕过去，萧子怿掩住惊慌，大声地呼喊不远处守候着的太监宫女。

　　“快来人，宣太医。”

　　几位太医依次把过脉后，萧子怿沉声问道：“怎么样？”

　　跪在最前方的院判大人，面露喜色地回答：“回陛下，娘娘脑勺的淤血已经化开了。若无差错，接下来一段时间，娘娘的眼睛会逐步恢复正常。”

　　室内醒来的某个人屏住呼吸，听到太医的回禀后，尚且闭着眼睛的她，泪如泉涌。

　　她的眼睛就快好了，真好！

　　“娘娘！”

　　守候在一旁的长谣，见到她这样，也同样激动地泣不成声。

　　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去，萧子怿稍等了片刻后，才走入室内。

　　“这下总该相信朕从未骗过你了吧！”从头至尾，他都知道，她内心对能重见光明缺失信心。不管他们多次强调，失明只是暂时的。

　　瞧着她泪眼婆娑，萧子怿心中的不忍之花，悄然绽放。

　　匍匐在他怀中，不言不语的路南屏，面上露出淡淡的喜悦。

　　那颗漂浮多日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安定，不再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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