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如此偏疼太子, 可那也得看一看他的意思。
对皇帝而言, 这年的五月是个好月份。风调雨顺, 粮食丰收。太子妃丁氏有喜, 皇家就此有后。某县发现一天降神石, 呈到了皇帝座前。而远在北疆的三皇子秦珣也送来了好消息。
在边关三年, 秦珣终于如皇帝所期望的那样, 一点一点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健威侯已老,而他正年轻。五月健威侯最受宠爱的孙子因为坠马而死后,他更是大病一场, 虚弱了很多。北疆百姓只知有健威侯而不知有皇帝的局面,正在逐渐改变。
秦珣的奏折里,简单提的一笔教皇帝龙颜大悦。
皇帝越发觉得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祥瑞。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 才有了这么一件又一件的喜事。
于是乎, 皇帝对太子秦璋更加倚重。朝中许多大事,他也都放心地交给太子去做。
皇帝曾拍着秦璋的肩膀感叹:“我儿能干, 可惜太过仁善。”
心地善良固然是好, 可是要做帝王, 这些善良是万万要不得的。皇帝垂眸思忖, 若是璋儿自己狠不下心, 那么少不得他这做父皇的,要替他璋儿剔掉权杖上的刺儿了。
皇帝有四个儿子, 老四秦珩自不必说,老实无争, 又跟太子走得近, 不必管他。老三秦珣大约是想立志做个将军王的,而且需要留着他牵制健威侯,可以先不理会。唯有老大秦琚,这些年一直存有异心,得想法子压下去。
恰逢太.祖皇帝的冥诞,皇帝大手一挥,命太子率百官前去太庙祭奠。
太子代为祭祀,原非大事。可在大皇子秦琚看来,这无疑是在昭示天下,不久的将来,太子秦璋就会继位。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他已经派人修书一封给了外祖父,希望能求得他的帮助。早些年外祖父一直在观望,前不久表弟去世,外祖父对皇家未必没有怨言。
他想,外祖父肯定会帮他的。
大皇子的书信刚教人送出,次日皇帝就知道了。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信的内容,可皇帝不难猜出那里头写的是什么。
略一沉吟,皇帝就有了主意。
八月二十八是寇太后寿辰,皇帝推说陶皇后身子不适,太子妃丁氏又有孕在身,故命了大皇子及其妻子莫氏张罗寇太后的寿宴。
秦琚自然异常欣喜,暗自思忖这是个好机会,一则可以在父皇面前长长脸,二则他也能趁机在宫里安插人手。
一切如秦琚所预料的那般,短短两个月之间,他在皇宫里安排了不少人,但是外人却丝毫不觉。
然而八月二十八日当夜,酒过三巡,舞姬起舞时,领舞的舞姬却忽的拔下发簪,刺向端坐在高位的皇帝。
这变故来得突然,不仅是皇帝,陶皇后、太子秦璋夫妇、大皇子秦琚夫妇、秦珩俱是一惊。
秦珩心念急转,抓起面前的酒杯就往那刺客头上掷,口中呼喊着:“护驾!”自己竟是要冲到皇帝身边,想要救驾的模样。
听到身后酒杯落地的脆响,女刺客身形微偏,一刺之下竟失手,被闻讯赶来的侍卫用乱箭射死。
见皇帝毫发无伤,秦珩才长舒了一口气,惨白着脸,似是惊魂未定。她怔怔地道:“父皇……没事吧?”
这个素来老实神情呆滞的孩子,在方才刺客来袭时,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父皇。人在危急关头的反应,最能看出其内心。
——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动容。
皇帝命人缉拿刺客同党,彻查此事,同时加强皇宫守卫,要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下了一系列命令之后,皇帝才请寇太后先行回寿全宫休息,宣布家宴散了。
皇帝单独召见了大皇子。他目光沉沉,看向神情不安的秦琚。
“这就是你准备了两个月的家宴!”皇帝冷冷地道,“如果不是朕命大,此刻恐早没了性命!”
大皇子秦琚跪伏于地,不敢辩驳,只能连声求饶:“是儿臣失察,还请父皇恕罪。”
他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刺客。
皇帝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好,朕不为难你。”
“多谢父……”大皇子心中一喜。
“不过,宫里的守卫该换一批了。”皇帝凉凉地道。
大皇子心说不好,他微抬头:“父皇?”
“杨立平、吴灿、廖行……”
他听到他父皇从口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不知道是惊恐还是愤怒。
这些,这些都是他新安插的人手。
秦琚梗着脖子,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今晚的事情,在父皇意料之中吧?”
“什么?”皇帝微愕。
秦琚哂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灵光了一点,可这灵光他并不想要。他的声音明显压抑着痛苦:“这刺客是父皇找来的?是吧?为什么?为什么?!”
皇帝恼羞成怒,一脚踹在秦琚身上,骂道:“反了你了!”
秦琚不防,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来人!”皇帝提高了声音,“秦琚失职在前,御前失仪在后。念其是初犯,就禁足一月,罚俸三年!”
秦琚被人给“请”了出去,而他近来安插在皇宫的人手,被皇帝一一拿下。
今夜的刺客教人甚是意外。变故陡生的那一瞬,秦珩心中生出的念头是:也许这是个机会!以命护驾,博得父皇的好感,兴许这个时候趁着父皇心软,委婉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世,或者求个免死符之类的。
所以,她大着胆子,行动得极快。
刺客被当场格杀,父皇确实也曾对她流露出柔情来,但是接下来,父皇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召见了大皇兄。
秦珩心中暗觉失望,只怕再过数日,父皇心里的那一抹柔情就要失去了。
太子秦璋轻叹一声:“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秦珩回头问道。
秦璋只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答话。
秦珩瞅着四下无人,小声试探道:“二皇兄,你说我这个时候,如果犯了错……”
“父皇今日心情不好,你这个时候不能犯错。”秦璋正色道。他也压低了声音:“你的那个错,以后先不要提。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孤会帮你。”
“嗯。”秦珩点一点头,“我记下了。”
轻拍了一下秦珩瘦弱的肩头,秦璋皱眉道:“四皇弟太瘦小了一些,该多吃点。”
秦珩笑得有点尴尬。她本就不是男儿,也难有强壮的身躯。
没过几日,秦珩就知道了寇太后寿宴的后续。听说宫里清理了一批人,她不由地心里一紧,庆幸而后怕。
太子妃丁如玉这一胎并不安稳,太子请了妇科圣手为其保胎,后又偶尔去名寺请佛祖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降世。
秦珩还在工部任职,工部事务不多,有时她闲了,也会随太子秦璋一起,去寺庙拜拜,求保佑二皇嫂平安生产,保佑父皇将来不会怪罪她。
而尚且在禁足中的秦琚就不那么快活了。八月二十八日事,教他元气大伤。同时他又意识到父皇对自己并无丝毫父子情分。
这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虽说天家无亲情,虽说是他先在宫里安插人手,但是父皇对他的算计,教他心中深感失望。
既然父皇没拿他当儿子,那他也没必要再敬这个父亲!
父皇不是不想立他吗?他倒要看看,父皇能坚持到几时!
秦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次父皇教他元气大伤,可并不意味着,他身边再无一个可用之人。
皇帝的万寿节在即,秦璋同秦珩以及若干侍卫到弘启寺为父皇祈福。
这弘启寺是皇帝初登基时所建,故以年号“弘启”为名,虽然才十多年,但规模大,名声响,往来香客甚多。
秦珩随着秦璋避开人群,专往僻静处走。见附近无人,秦珩才小声问道:“二皇兄,父皇近几日是龙体欠安吗?”
她前不久看父皇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大正常,精神倒也精神,就是气色不佳。
秦璋轻轻“嗯”了一声,面上隐现忧色:“是。不过父皇是天子,有上天庇佑,肯定会龙体康健的。”
近来常为父皇请脉的太医告诉他,父皇看着康健,实则体虚。父皇颇多内宠,被女色掏空了身体。
这些话,秦璋不好对秦珩讲。她毕竟是个姑娘。
父皇身体欠安,这也是他到寺庙来的原因。
他们一行人站在弘启寺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是茂密的竹林。微风吹过,竹影婆娑,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忽然一个一身缁衣的和尚小步过来,冲他们施了一礼:“两位施主……”
“嗯?”秦璋微愣,“小师傅有事?”
“是有一件事想请施主帮忙。”小和尚相貌清秀,双手合十。
秦璋轻笑:“哦?说来听听。”
“小僧想向施主借一样东西。”那小和尚小声道。
秦璋没有听清,他微微皱眉,下意识道:“借什么东西?”
“施主的命!”小和尚忽然神色狰狞,右手猛地往秦璋身前一扬。
秦璋眼见一道寒芒闪过,心说不好,他一把推开身侧的秦珩,自己向后退去。
他只觉得自己手臂、胸前一阵麻痒,眼前一阵晕眩。
秦珩意识到不妥,她脸色忽变,惊叫道:“快,拿下他!”
太子秦璋出行,除了必要的明卫,还有若干暗卫隐在旁边。这一次是突发意外,眼见太子以手撑额,似是要晕倒,显然是遭了暗算,明卫暗卫齐现身。
秦珩话音刚落,他们就揪住了那个脑袋光溜溜的假和尚。还未拷问,那假和尚就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秦珩匆忙扶着秦璋,急道:“皇兄,二皇兄!”她见秦璋面上隐现黑气,暗道:“这是有毒!”她心中又惊又怒,仔细查看,见他胸前、手臂上、手腕处都有毛孔大小的细孔,暗自猜测许是毒针之类的物事。
她心念微动,自荷包里取出一颗清毒丸来,先塞入秦璋口中。——这东西是太医院太医所制,据说可以缓解毒素。如果没有中毒,吃了也对身体无损。
秦璋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秦珩不曾留意,自己眼中泪珠盈盈,她颤声道:“二皇兄,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殿下,这刺客已经服毒自尽了。”侍卫禀道。
“服毒自尽?”秦珩站起身,身子轻颤,“看他身上可有解药?或者还有没有银针之类的东西?”
她随手指了一个侍卫:“你,赶紧去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大夫!还有你——”她指了另一个侍卫:“你回宫请太医!”她再指向另外几个人:“你们几个,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同党和可疑之人。”
众人领命,各去忙碌。
秦珩不知道秦璋这究竟是何毒,她曾听闻人中毒以后,不能乱移动,否则毒入肺腑,人会即刻丧命。
她手足冰冷,面对着昏迷不醒的秦璋,心头满是惊慌。
“没有。”负责给刺客搜身的侍卫低声道,“四殿下,这人身上没有解药,也没有银针。”
秦珩身体轻颤:“知道了。”
她心说,也是,这人是要取二皇兄的性命,又何必将解药带在身上?
眼看着秦璋脸上黑气越来越重,秦珩狠了狠心:“先带太子回宫。”
在这弘启寺里,哪会有大夫?她不知道妄自移动中毒之人,毒会不会加重,可她知道,他们若再这么耗下去,二皇兄必然会丧命。
“是。”侍卫齐声应道。
他们正要抬起太子,忽听一个声音道:“谁找大夫?”
那声音不快不慢,后面又续了一句:“谁找大夫?我,我就是大夫啊。”
秦珩如同听到了救命的乐章一般,匆忙回头,看见一个眼熟的侍卫正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她心中大喜,急道:“快,大夫,快来看一看他。快来看一看!”
那大夫瞧她一眼,忽然“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复又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秦璋。
“怎么样?大夫?我,我哥他怎么样?”
“……”大夫查看了秦璋身上的几个细小的毛孔,神色凝重,“中毒了。”
“是,能解吗?”秦珩急切地道。
大夫的脑袋极轻极缓地摇了一摇,沉声道:“毒经由血液,已入肺腑,难。”
听到那个“难”字,秦珩如遭雷击,喃声道:“难吗?”她嘴唇颤抖:“可是大夫,他中毒不到半刻钟啊。”
“半刻钟,也足以要人的性命了。”大夫叹道,“可惜了。”
“他还吃了清毒丸……”秦珩怔怔的,“你是大夫,你救不了他吗?”
大夫瞧了她一眼,神情古怪:“我是大夫不错,可我不是神仙啊。而且,我今日是来上香的,什么药都没带,救不了他。”他一把撩起秦璋的衣袖:“你瞧……”他又将秦璋胸前衣衫往下一拉:“你再看这儿,这分明是要取他性命的。”
“唉,依我之见,趁他还有气,早些带回家去吧。莫让他死在了外面。”大夫站起身,又指了指地上假刺客的尸体,“你们不是已经替他报仇了吗?”
“报仇?”秦珩猛然回过神来,是了,她要给秦璋报仇。她不能让秦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
那大夫挠了挠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针包来,叹道:“我今日只带了这个,试一试能不能给他续会儿命。”
秦珩一惊,面露怀疑之色:“你要做什么?”
“唉,你怕什么?他都这样了。晚死不比早死强点?”大夫白了她一眼,拈起银针在秦璋身上几处要穴扎了一下。
秦珩待要阻止,带这个大夫过来的侍卫低声道:“四殿下,这位是南雅堂的陆大夫,人称妙手回春陆神医,医术不比宫里的太医差……”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四殿下冰冷的眼神给吓住了。他心中暗悔,他说这个陆大夫医术超群,可不就是间接承认如陆大夫所说的那样,太子殿下命不久矣吗?
他忙掩了唇,不再说话。
秦珩眼神一闪,看到了地面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她伸手欲捡,却被那陆大夫结结实实打在手上。
“你不要命了?”陆大夫厉声喝道,“这上面浸有剧毒,见血封喉,你皮肤若有丁点破损,你现在就和你这个哥哥一样了。”
他说着撕下自己半幅袖子,小心用袖子捡起针,啧啧叹了两声:“好狠的心,竟用这样的剧毒。”
弘启寺的住持早就吓坏了,在寺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对佛祖的亵渎,更是不顾朝廷的脸面。而且,那是太子啊,是一国储君,竟在弘启寺里遭人行刺,受伤中毒!
秦珩不再理会这个大夫,教人带了秦璋回宫。宫外的大夫不行,那就找宫里的太医。她在秦璋胸前摩挲,幸得又找到一枚清毒丸,她手指轻颤,将清毒丸塞入秦璋口中,以期能撑到回宫。
他们还未回到皇宫,皇帝就已听闻此事。他带着太医亲自出来迎接,年轻不再的面庞上写满了焦急。
秦珩心中一痛,眼泪差点掉出来。
太医诊脉的结果和那陆大夫一样,说太子殿下遭人暗算,中了剧毒。这毒霸道无比,见血封喉,且并无解药,太子殿下这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闻言一震,身体后退数步:“若救不回太子,你们通通陪葬!”他眼神阴鸷,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秦珩身上。
秦珩身体瑟缩了一下,眼泪顺腮而下。
秦璋是对她最好的人了,他这几年一直护着她,哪怕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他也是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
“皇上,快看,太子殿下眼睛动了!”孙遇才惊喜地道。
秦珩一惊,继而大喜,果然看见二皇兄睫羽颤抖,似是要醒过来。
而在场的太医却默默叹了口气,心说,这是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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