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华长公主府将弟弟和妹妹接回来以后, 小太子秦旸决定好好教导他们, 学文修武, 有模有样。然而他是东宫太子, 虽然才八岁, 可是要学习的东西已经有很多, 很难抽出太多的时间去教那对龙凤胎。
所以, 当得知父皇给他们两个选了夫子,秦旸第一个表示赞成,倒比那一对双胞胎还欢喜一些。
秦珣素知子女们关系亲近, 且晚晚很有长兄风范,也颇为欣慰。他含笑征询儿子意见:“由顾横江顾先生教导他们,你觉得怎样?”
顾横江的学问人人称赞, 教导两个孩童, 绰绰有余了。
秦旸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位顾先生虽然古板一些, 但学问不错, 当得起阿旭和暖暖的夫子。他点一点头:“很好。”
“他们年纪小, 学武的事还不急, 过两年再说。”秦珣定一定神, “你是长兄,也该肩负起帮助父母教导弟妹的责任。”
其实他和瑶瑶尚在, 原不需要晚晚在弟弟妹妹的事情上费心。只是秦珣从小教育他们兄妹和睦,希望晚晚将来能够善待弟弟妹妹。
“是, 儿臣省得。”秦旸认真应下。
他想, 这些不用父皇教,他就知道的。他到现在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不教导他们教导谁呢?
顾横江顾先生年纪并不十分大,他风度翩翩,神采卓然,第一次见面拜师时,秦旭和秦暖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喜意。
这个夫子,看着不错。
但顾先生自己心里就不那么欢喜了,他微微有些失落。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太子少傅,成为未来的帝师。然而他没想到皇帝下旨让他教导两个小娃娃,而且还有个女娃娃。
罢了,好在这俩娃娃并非普通的娃娃。他认真教导一番,显出他的本事,也不负皇帝信任。
轻咳一声,顾先生让两个学子坐了,洋洋洒洒讲了一通,才问道:“两位殿下可曾读书认字?”
若是还不曾启蒙,少不得要从头讲起。
看了一眼妹妹,秦旭站起身来,认真答道:“回夫子的话,读过一些,《千字文》、《三字经》都会了,《论语》也读过一些……”
顾先生神色稍微缓和一些,心说,五岁的年纪知道这些,也算可以了。他点头:“嗯。以后殿下回话,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就是。”
看二皇子坐下后,顾先生才又将目光转向秦暖,脸上带了一些笑意:“公主呢?公主识字么?”
微微撇了撇嘴,秦暖也不站起,小声道:“他认识多少,我就认识多少。”
秦旭补充:“夫子,我们是一起学的。”
轻轻点了点头,顾先生笑笑:“夫子知道了。”
他想,不管以前,反正以后两个殿下要学的东西可是不一样的。二皇子将来多半是要做王爷的,而这位小公主是女儿身,肯定和兄长不同。
于是,秦暖发现,夫子教导她的,和教导秦旭的不一样。
两人都在上书房,而且以前学的东西也差不多。怎么顾先生像是围着阿旭转一样?她年纪小,可一点都不笨。先生讲书时,目光只在阿旭身上流转,时常会询问阿旭“可听懂了不曾”,却很少问她。
“殿下听懂了不曾?”顾先生望着秦旭,目中严厉与慈爱并存。
秦旭尚未回答,秦暖已然开口说道:“夫子怎么不问一问我?”
她年纪小,声音娇,即便是心中不悦,可是瞧上去也是小姑娘娇滴滴的。
这是顾先生教导他们的第三日,他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那公主听懂了么?”
“听懂是听懂了。”秦暖慢悠悠道,“他听得懂,我自然也听得懂。只是,夫子这样偏心,我都差点以为我是伴读了。”
顾先生脸颊隐隐发烫,他心里虽然偏向于二皇子,可是并没想着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如今被一个五岁小姑娘这般童言无忌地说出来,他心中顿觉尴尬。他勉强一笑:“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是伴读?只是想着两位殿下是一胎双生,一样的聪明灵秀,一个会了,另一个也就会了……”
秦暖点一点头:“哦,原来是这样。”竟是格外认真。
顾先生轻咳一声,打算略过此事。却不想,先前安安静静的二皇子秦旭道:“夫子,以后你问暖暖吧。大皇兄教我们时,就是这样。”
听到“大皇兄”三个字,顾先生微微一怔,他含糊应了一声,继续往下讲。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了。虽然他很清楚这两个殿下是不一样的,但是皇帝是要他教导两人,而非一人,他就不能做的明显,教人挑出错来。
是以,除却最初的三天,顾先生后来教导他们时,认真而又公允,兼顾兄妹二人。不过,他渐渐发现,小公主秦暖聪慧不在二皇子之下。而且真如这两人所说的一样,一个听懂学会了,另一个必然也已学会。
顾先生初时对于教导他们,心中还略有不满,到得后来,那不满越来越淡,直至消失,甚至还隐隐生出期待来。
秦珣曾问这龙凤胎是否习惯夫子的教导。——他自小在上书房读书,知道夫子们教课究竟如何。
双胞胎对视一眼,秦旭答道:“教的很好。”
听到妹妹咳嗽了一声,秦旭又补充道:“只是不及大皇兄。”
秦珣轻笑,长子曾在私底下教导弟弟妹妹一事,他是知道的。他乐得看他们兄妹和睦,考虑到长子要学的还有很多,他才另寻了名师专门教导他们。
秦暖小声道:“夫子学问好,但是大皇兄讲得好。”
点一点头,秦珣知道这对龙凤胎的意思。顾先生满腹才华,教导两个孩童自是绰绰有余。晚晚学问上不如顾先生,但他强在对弟弟妹妹一片真心。晚晚和弟弟妹妹年纪相差不远,讲的也相对通俗易懂些。这俩孩子,比起夫子,自然也更喜欢自家兄长。
秦珣再问顾先生时,顾先生对两个殿下都赞不绝口。秦珣笑了一笑,见两个孩子在学业上进步极快,他暂时不再提起此事。
然则过了一段时日后,秦暖却和顾先生起了争执。
他们年纪小,顾先生教导他们《论语》,不过是先粗略地教导一遍,打算等他们长大一些以后,再详细教导。
顾先生教秦旭《孟子》时,却开始教导秦暖《女论语》。他给秦旭讲解了一段《孟子》后,就站在了秦暖面前,将《女论语》递给她。
秦暖讶然:“夫子?”
她方才听夫子讲《孟子》听得津津有味,正想自己再通读一遍,却不想夫子递了本书给她,不免觉得奇怪。
为什么夫子突然给她一本书?
顾先生神情严肃:“此乃《女论语》,是女四书之一。所谓女四书者,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本该先从《女诫》讲起,想到殿下先通读过了《论语》,干脆就从《女论语》讲起吧……”
秦暖仰着小脸儿看夫子,时而又低下头,翻了一下《女论语》,薄薄的册子不算厚。她小声问:“只我一个学么?”
秦暖同二皇兄是一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但向来一处起卧,感情深厚,不比寻常。从来二皇兄有的,她都有,父皇母后皇兄外公姑母等人,对他们一般无二。有时她觉得因为她年纪小的缘故,他们待她比对二皇兄还娇宠一些。虽说夫子先时偏向二皇兄,可经她提醒以后,现下也一样了。
是夫子突然偏向他了么?
轻咳一声,顾先生道:“既是《女论语》,自然只有公主一人学,殿下不用学。”
“二皇兄不学吗?”秦暖歪了歪脑袋。
秦旭亦道:“我和暖暖一样。”他和暖暖早就说过了,同进同出,同享福同吃苦。
顾先生肃了面容:“二殿下别闹,这不是你该学的。”
“他不学,我也不学。”秦暖声音不大,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
“暖暖如果学的话,那我也学。”秦旭赶忙说道。
顾先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出声解释:“二殿下是男子,公主是女子。男女有别,所学的也不一样。难道将来公主学女红针黹,二殿下也要跟着学吗?”
瞧了一眼妹妹,秦旭很郑重地点一点头:“当然。”
虽然不大清楚女红针黹具体包括什么,但是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支持暖暖。
秦暖脸上露出些得意来:“女红针黹,他不学的话,我也不学。”她笑笑:“我不学《女论语》,我也要学《孟子》。”她转了转眼珠子:“《孟子》也是圣人之言,为什么我学不得?”
“不是学不得……”顾先生的神色有些难看了。只是比起《孟子》,这位年岁不大的公主明显更需要学一学女四书。
小公主是女儿身,然而小小年纪,就喜欢与兄长攀比。兄长有的,她也想有,浑无女性温柔娴静之美。小时候已然如此,待长大那还了得?将来二皇子做了王爷,难不成她也想封个王当当?
这可万万使不得。
顾先生忧心忡忡,仿佛已然看到若干年后,皇女乱政的画面。
他心中一凛,深感责任重大:“两位殿下不要胡闹。”定一定神,他续道:“物有阴阳,人有男女。女为阴,男为阳。男女有别,所识所学也有不同。对公主而言,《孟子》固然重要,但是《女论语》更重要一些。”
秦暖如今已认得一些字了,她翻一翻《女论语》,低声念道:“女论语第一 :立身。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
还未念完,她便将书一摊,口中说道:“我不学这个,不通,不通,不通之极。”
顾先生神色一变:“如何不通?这《女论语》是贤女所著,是女子行为举动之典范,哪里不通?”
他心说,这小公主果然是有些娇纵古怪的,而且离贤女好妇还差得太远。
秦暖小手一指:“这里就不通啊。‘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夫子教一教我,不掀唇怎么说话?行莫回头,如果我走在路上,夫子忽然有事唤我,我也不能回头么?可我如果不回头,那岂不就是不敬师长了?”
她说的很慢,可她每说一句,秦旭便点一点头,加上一句:“说的是,很有道理。”
兄妹俩一唱一和,合作异常默契。可是顾先生却听得十分不虞。这《女论语》本就是来规范女子言行的,可偏生这个小公主歪理忒多,强词夺理,而且二殿下也跟着胡闹。
他当下拉了脸。
看他似是要说话,秦暖念头一转,抢先说道:“‘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笑也不许么?请教夫子,若是父皇与我们玩笑,我能不能大笑……”
“当然要笑了。”秦旭一本正经道,“父皇故意跟咱们玩笑,你要是不笑的话,那就是不孝了。暖暖,你忘了?夫子教过咱们,为人女子,不能不孝……”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这是他们惯常做的,平日里面对宫人嬷嬷、大皇兄,甚至是父皇母后都是这样。
但是落在顾先生眼里,就有些扎眼了。对方是君,他是臣。可他教导他们,就是师长。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偏生这两兄妹却拿话挤兑他。
他并非奈何不了这两个小孩子,只是他们毕竟是龙子凤女,金枝玉叶,他对他们颇多容让,不好深管。
顾先生拿起从未用过的戒尺,虚虚敲了两下。
那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安静下来。
顾先生轻咳一声,让秦旭去温习他刚讲过的《孟子》,复又向秦暖讲起《女论语》的来历意义。
秦暖安安静静听他说着男尊女卑,女子就该温顺听话之类的话语,莫名觉得烦躁,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但是看一眼夫子手上的戒尺,她又沉默了。
二皇兄说她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干傻事。她不能冲动,不能。
顾先生看小公主老实安静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温声道:“那《孟子》公主如果想学,也能学得,不想学,也无碍。只这女四书,是不得不学的。”
秦暖不说话,可是一下了学,她就拉着兄长往外走。
“暖暖,你想学《孟子》的话,我教你。”秦旭认真道。
瘪了瘪嘴,秦暖摇头:“他讲的,我也懂,不用你再教。我就是不想学《女论语》。”
看了一眼妹妹的神色,秦旭笑一笑,轻声安慰道:“不想学那就不学。大皇兄就没说过咱们需要学这个。不,他没说你要学这个。”
比起顾先生,他更相信他们大皇兄。
“就是。”秦暖狠狠点头。——她心里隐约有些不自在。她和二皇兄原本什么都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她却渐渐觉得不同了。
顾先生给他们布置的功课不一样。他让秦旭回去温习《孟子》,却要秦暖温习熟记《女论语》的立身篇。
其实立身篇也没多少,可秦暖就是不愿意熟记。她反而跟着秦旭一起诵读《孟子》。
到得第二日上,顾先生检查功课,对二皇子甚是满意,但是面对下巴微抬一声不吭的小公主,不禁皱起了眉。
“公主没有记住?”
小公主圆圆的包子脸板的很是严肃,她摇了摇头:“没有。”
顾先生眉心一跳,他素来知道这两位小殿下聪敏,记忆极佳。《女论语》的立身篇,总共也没多少个字。她昨日质疑时,说的头头是道。怎会记不住?分明是不想记!
他自教导着两个孩子以来,虽有皇帝圣喻,可以只当做普通学子。可他还真没像对待普通学子那般对待过他们。他掂了掂手里的戒尺。
秦旭眼尖,见到戒尺微动,忙站了起来,扬声道:“夫子,这个我也不会。”
顾先生心头一跳:“这些殿下不必学。”瞧了小公主一眼,他缓和了神色:“明日再检查,若公主还没记住,那……”
他没有说下去,只低头瞧了瞧戒尺。
秦暖的身体轻轻一抖,垂下了眼睑。
顾先生没有真的动用戒尺,他只在皇帝又问起两个殿下进度时,随口提了一句:“二皇子自是好的……”
秦珣挑眉:“怎么?公主不听话?”他笑一笑:“小公主性子娇,有不当之处,朕代她道歉……”
顾先生呆了一呆,心说难怪小公主任性,皇帝也太娇惯一些。他沉声道:“公主聪明灵秀,只是,公主不愿意学女四书。想那《女论语》是女子行为之典范……”
摆一摆手,秦珣打断了他的话,他笑一笑:“《女论语》?她不想学的话,不学就是了。难道这《女论语》竟是要人人学得吗?”
迟疑了一瞬,顾先生道:“不是人人都要学得,但这世上女子,不可不学。”
略一沉吟,秦珣道:“顾先生,公主的言行不合规矩么?”
“……”顾先生心说,当然是有不合规矩之处,但是皇帝问起,他只能道,“没有。公主说话和气,举止文雅,堪称典范。”
“既是如此,那她还学什么女四书?”秦珣笑一笑,“朕的女儿,原也不必做什么贤女好妇。”
顾先生微怔,继而语塞。他想,这是他的错了。皇家的女儿,原与平民女子不同。皇帝疼爱公主,自然不肯委屈了她。
秦珣双目微敛,轻声道:“朕请顾先生教导两位殿下,两个殿下一般教导,这女四书,就不必再学了吧?”
他的女儿,学什么《女诫》、《女则》?他心说,其实旁人家的女儿,也不必学这些。
顾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是。”
皇帝都发话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教便不教吧,他还省事一些。
反正皇帝的女儿将来招驸马,也不会祸害到他们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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