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腿痛?是受伤了吧?”那女子沉吟道, “你痛得厉害, 就先不要乱动。等大夫看看是怎么回事, 再说。”
“嗯。”秦渭心下歉然, “多谢夫人了。”
那女子没再理他, 转身为他倒了水。她端着茶杯缓步到他跟前, 轻声问:“你自己能喝么?”
秦渭醒来, 早就渴了,嘴唇干裂得有些发痛。见她斟茶递水,心下感念:“多谢夫人, 我能喝的。”他强撑起身子,接过茶盏,一仰脖喝个干净。
定了定神, 他才又想起她先前所说的话, 忖度着道:“我此次出门带了一个童仆,如今却不知道童仆去了哪里……”
“我没见到什么童仆。”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有同伴, 那自然更好。你从山上跌下, 又说腿痛, 想是腿受了伤, 需要去看大夫。我毕竟不好照顾你……”
秦渭听得既是惭愧,又是不安。他虽是王爷之尊, 但是并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只反复道:“让夫人劳累了。”
“你家在哪里?我想法子通知你的家人吧?”
秦渭有些犹豫, 他身份特殊, 自不好对外人讲,只含糊道:“我是外地人,到落云山拜访吴大家。要通知我的家人,恐怕不易。夫人心善,若是可以,请夫人帮忙通知吴大家就行,在下不胜感激。”
那女子纤长的眉微微一皱:“原来是吴大家的客人。真不巧了,前几日下雨,山道被冲毁,恐怕暂时没法通知吴大家呢。”
秦渭低了头:“夫人莫急,我那童仆就在左近,想必他很快就会找到我。”
深吸一口气,那女子轻声道:“但愿如此吧。”
那女子先时虽然口中说着不好照顾他,但仍是为他煮饭,并端到跟前。
在那女子煮饭之际,他悄悄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伤。他自己掀开被子,卷起裤管,看脚踝肿得极粗,腿上更是青紫一片。身上其他各处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右腿已然骨折了。
他试着用接骨正骨之法,把自己骨折的右腿给接好。
他刚做完这一切,那女子就端着饭碗到了他跟前。
秦渭自小到大,身边一直没缺过人伺候。然而此刻面对一个不甚相熟的女子的照顾,他颇觉不好意思,执意要自己吃。
那女子也不强求,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软枕,就在他面前的被子上铺了一层毡子。在秦渭诧异地目光下,她出声解释:“这样方便,也干净。”
秦渭愣了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她这是防止自己不小心将饭洒在被褥上呢。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又莫名有些暖暖的。他低声道:“夫人说的是。”
那女子将碗筷递给他:“你自己吃吧,吃完后叫我就行,碗筷我来收拾。”言毕,她转身就走。
秦渭看看自己左手端着的碗,怔了一怔,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晚饭了。他从小到大,还未吃过如此简单地晚饭。
可能是因为他在床上不大方便,那女子只给了他一碗饭,白米饭上盖着一些菜并几片肉,那米饭被菜汁均匀地浇过。
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的他,犹豫了一瞬,才开始动筷子。出乎意料,这饭的味道居然还颇不错。
他生在皇族,幼时是皇子,长大后是王爷,山珍海味俱已吃过。然而这碗被菜汁浇过的饭和他以前吃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大约是饿得急了,不多时就将一碗饭吃了干净。望着空空的碗底,他竟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方才那位夫人叮嘱他,吃完了,可以叫她。
可是,他该怎么叫她来着?
他先时是称她为“夫人”,他忽然觉得叫她为夫人,似乎不大合适。他一时间心念如潮,半晌才莫名唤了一句:“姑娘!姑娘!”
他只唤了两声,那女子就掀帘进来,脸色不大好看:“你乱叫什么?我是个寡妇,你看不出来么?”
“我……”睿王殿下一时语塞,他自是知道这人是寡妇。但是像方才那样,他用了膳,喊一声“夫人”教她来收拾碗筷,倒像是她本就是他夫人一般。
“我夫家姓林,你叫我林夫人就是了。”女子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是,林夫人。”
林夫人自他手里接过碗筷,自己转身走了。
睿王秦渭有些讪讪的。
林夫人再进来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她递给他一瓶药:“大夫前一段时间扭伤了腰,不能出诊,给你开了药,这是治跌伤的,你试试看能不能先涂着用上。你的童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
秦渭连连道谢。
林夫人给了他药后,就自己转身走了。
秦渭见这药是消肿止痛的,倒也对症。他咬紧牙关,给自己上药。
待上好药,他背后衣衫已经湿透了。
长吁一口气,他倚枕而叹,这般窘状对他而言,还是人生第一次。然而这念头刚转,他就发现了另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情。
人有三急。
他眼下这状况不好动弹,他实在是不好说出口要林夫人扶他如厕。他只得试着自己艰难下床,然而脚刚挨地,他就直接跌在了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你不好好在床上待着,乱动什么?”说话间林夫人已经掀帘进来,面上带着明显的指责,“你还嫌你的伤不够重是不是?”
秦渭被她呵责,颇觉难堪,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暖暖的。他轻声解释:“我不是乱动,我只是,只是有些急事。”
“什么急事?”
什么急事,却不好对一个女子说出口。秦渭支吾着,却见林夫人面带责备之色,显然是对他此举不满。他只得低声道:“我,人有三急……”
林夫人腾地红了脸。
昏黄的灯光下,她面颊晕红。“等一下。”林夫人丢下一句,快步而出。
秦渭微怔,忽的意识到,她是个比他要年轻几岁的女子。听他说这样的话,肯定觉得难为情。
然而不多时,林夫人又回来了,她拿了两根简易的拐杖:“你将就用着。”
秦渭一笑:“多谢林夫人。”不过他虽拿着双拐,可仍不便行动,勉强行了数步,额上已冷汗涔涔。
林夫人叹了一声,上前搀扶他,将他的部分体重转移在她身上。
秦渭更觉尴尬,但是单凭他一人之力,确实没法动。他离她极近,鼻端嗅得她发间的清香。他忽的想到:不知她用了什么发油?但很快,他就心中一凛,驱走这些念头。
秦渭啊秦渭,人家好意救你帮你,你怎么能胡乱生出这些怪念头?真是不该。
经此一事,秦渭再见到林夫人时,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些不自在。
他那童仆不知到了何处,不见踪影。他伤害未好,动弹不得,只能暂时居于此地。
这里除了他,只有林夫人一人。大约是为了避嫌,林夫人除非必要,几乎不与他有任何往来。但尽管如此,秦渭对林夫人依然十分感激。
林夫人的形象在他心里逐渐清晰起来。
她煮的饭很好吃。
她照顾人很细心。
她是个端庄自持的女子。
她虽说着不便照顾他,但仍是给了他善意。
……
虽然她做的饭菜很单一,她对他的言辞不甚恭敬,态度也不够体贴。但是在她这儿,秦渭却能体验到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将养了一个多月,秦渭身上的伤早已痊愈,他没有了在此逗留的理由,才提出了告辞。而且睿王府的人已经找到了他。
即将离开这个简陋的房间,离开她,秦渭忽然有些不舍,又有遗憾。他若是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他吓了一跳,却隐隐约约觉得,是该这样才是。
他去向林夫人告别:“我……”
他话未说出口,林夫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走了?”
秦渭的心微微一滞,不知她这句话是不舍还是欣喜,他莫名生出一丝惆怅来:“是,我要走了。”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还会回来。我回来娶你,咱们一直在一起,成么?”
他这话是冲口而出,话一出口,他不由地一惊。他怎么说了这样的话?!可他扪心自问,他确实是很想娶她的,想和她永远这样下去。
在这里的一个多月,是他最轻松、最满足的一个多月,竟比他做皇子,做王爷还要快活许多。
林夫人明显愣了愣,她的脸一点点红了,不知羞的还是气的:“你胡说什么?”
“宋宋,我是个鳏夫,你是个寡妇,你救了我,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秦渭尽量露出轻松的神色来,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不安,“咱们凑做一对儿怎样?”
这一个多月里,他只知道她本姓宋,不清楚她的闺名。——他清晰地记得,那日她本族里有后生来找她罗唣,口口声声唤她宋氏。他才知晓她原本姓宋。
他那时原是想出去帮助她的,只可惜他那时伤势尚重,且自忖他这个模样,恐怕会惹人闲话,给她带来麻烦,就只得暂时忍着。
他想,也许就是看她被人欺负时,他生出想永远护着她的想法。
那日林家后生骂骂咧咧几句后离去。他忍不住出声安慰。她眼睛微红,轻声对他说道:“那是我夫家的人。”
秦渭心头沉重,问道:“他们经常欺负你?”
“也没有。”宋氏轻声道,“我丈夫去世后,他们让我住在这里,不想我再回林家……”她说着,忽的意识到不对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转身就走,留下秦渭心绪复杂。一时之间,自责、愤懑、怜惜……他竟不知道哪种情绪更多一些了。
那一夜,他摸出了自己的埙,呜呜咽咽,吹了一曲。
次日清晨,宋氏给他端热水洗脸漱口时,眼睛红肿,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以后别吹埙了,听得人难受。”
秦渭微愕,过了片刻,唇畔漾起了笑意。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的心情竟然变好了许多。
瞪了他一眼,宋氏道:“你笑什么?”
他没回答,心里却更莫名畅快。
他猜想过她的闺名,却从来不敢问。
今日即将离开,他才敢唤她一声“宋宋”。
宋氏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方道:“你胡说八道!”她掩面疾走。
秦渭怔怔的,大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想娶你。你若是愿意嫁我,我过段时日就来提亲。”
宋氏脚步微微一顿,并没有说话。
“我家里尚有些银钱,也有些良田。我原配夫人过世许多了,没有留下子嗣,我家中没有小妾姨娘,我母亲跟着我大哥,不同我一起住……”秦渭在她身后说道,“我没别的本事,但我肯定会拼尽全力护着你,教你心里快活。你不必再住在山脚下,也不用担心林家人欺负你。我会护着你……”
他越说越自然。他想,如果她愿意,他回去之后就上书朝廷。若是皇兄同意,那她就是他的王妃。若是皇兄不同意,他可以不做王爷。——反正他这个王爷,做着也没什么趣味。
当然,皇兄肯定会同意的。若是皇兄有意插手他的婚事,早就在京城指派一个姑娘嫁过来了,何至于让他年近三旬,仍是鳏夫?
他听到宋氏轻轻呜咽一声,说了一句“呆子。”他待要细问她究竟是何打算,她已经快步走了,且看架势,似是并不想见他。
秦渭走的那一天,终是没再见到宋氏的面。他回了睿王府后,着人打听,方对宋氏的境遇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她闺名叫宋玉娴,二十五岁,原本也是秀才之女。她十七岁上,嫁到了林家,可惜婚后不足一年,丈夫便去世了,夫家说她不祥,不许她住在林家,连她在林家为亡夫守孝都不允许。她娘家又没了亲人,只能用嫁妆请人在落云山脚下建屋而居。
可是,就连是在落云山脚下住着,都有人来寻她麻烦。林家有人称她建房屋的钱是挪用的林家钱财,时常来骚扰她。
还是有次住在山上的吴大家的门人出面帮了她一次,林家人才来的少了。
……
秦渭知道的越多,对她的怜惜之情就越重。回忆起那一个多月里的点滴,他心中一暖,柔情顿生。
初时他身边的长史幕僚都反对,他是王爷,他的妻子是王妃,怎么能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寡妇?再说,皇帝又岂会同意?
秦渭却不以为然,他甚至想着,宋氏出身不好,皇兄才不会反对。
他再次去寻了宋玉娴。快三十岁的他,很想有个家了。
这一回,她连门都没让他进。
秦渭站在门外,这次没有吹埙,而是拿出了一支短笛。
他吹奏的是当地小调,一首又一首。
到第六首上,宋玉娴打开了门。
笛声戛然而止。
秦渭含笑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谁,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竟然说想娶我?”宋玉娴道,“而且,我还是个寡妇。你说话做事之前,到底有考虑周到?”
秦渭愣了愣,继而笑了起来:“宋宋说的是,我以后做事,会周到考虑的。倘若哪里不当,你可以提醒我啊。”
宋玉娴横了他一眼。
秦渭笑笑:“是了,我姓秦,行五。单名一个渭字。”
……
秦渭既有心求娶,自然拿出了诚意。他一面向宋玉娴表明爱慕之意,一面与林家周旋。宋玉娴点头后,他立即上书朝廷。
皇帝并未在他的婚事上为难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弘启十七年,睿王秦渭娶宋氏为妻。
婚后的生活虽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是自王妃陈氏过世后,他的睿王府终于又有了人气。新王妃宋氏出身普通,对王府的规矩不大习惯。
两人偶尔也会吵吵嚷嚷几句,但是夫妻感情还不错。
睿王在封地,无诏不能进京。所以后来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他都没能回去。
婚后第二年,他们的长子出世。
生这个孩子时,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小了,秦渭三十一岁,其妻宋氏二十七岁。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
宋玉娴抱着孩子,轻声道:“你给取个名字吧?”
秦渭心里有不少名字做选择,但最终,他却道:“等我上书向朝廷报喜。”他顿了一顿,又道:“请母后赐名吧。”
他两次大婚,母后都未出现。如今他长子出世,他很想母后可以分享他的喜悦。
他想,这是母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孙子。
睿王秦渭上书请太皇太后赐名。
太皇太后并未推辞,给这个孩子命名为“琛”。
琛者,珍宝也。秦渭虽知道母后取名是按照辈分排行取的,可他内心深处还是愿意认为这是因为母后把这个孩子当做了她的珍宝。
他想,也许母后不待见他,但是对孙子还是很待见的。
可惜,琛儿不能在祖母跟前承欢膝下。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八月二十八,太皇太后寿辰。新帝下旨,准许睿王秦渭进京为太皇太后贺寿。
接到圣旨后,秦渭在院子里站了半夜,才在王妃的催促下才回房。
他的皇兄驾崩,坐在皇位上那个人,由他的皇兄换成了他的侄子,这对他的影响似乎还没有他能进京大。
时隔六年,他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太皇太后寇氏对他和蔼了许多。
秦渭心头一暖,冲口道:“母后,孩儿以后日日在你跟前尽孝好不好?”
他有妻有子,生活和美,可他心里仍有一大遗憾。这遗憾来自于他的母亲。
他想,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他的母后却点了点头:“好。”
喜欢皇上恕罪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皇上恕罪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