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宫中, 已然是临近巳时了。
秦珩自去沐浴休息, 而秦珣则略一休息后, 继续处理公务。
晚间两人共用晚膳, 秦珣留神瑶瑶神色, 看她沐浴过后脸庞白里透红, 神态安详, 并无任何异样,他略松一口气。
残羹撤下去后,两人如往常一样, 一个忙公事,一个自己在那里写写画画。
秦珩低着头,手执笔, 状似极为专注, 然而若仔细看,就会发现, 她根本就是在出神。
她明明决定了不再去想, 可是一安静下来, 还是忍不住想到武安侯身上去。
殿内安安静静, 忽然一声烛花爆响的声音, 教她一激灵,瞬间回过神来。一低头, 看到纸上留下的斑斑墨痕,她尴尬一笑, 略一思忖, 她干脆提笔添了几句,将墨痕化成墨竹,倒也勉强看得。
秦珣听到她这边的动静,放下手里的笔,含笑问道:“怎么了?”
秦珩轻轻“唔”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儿臂粗细的蜡烛:“烛花爆了。”
“烛花爆,喜事到。”秦珣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喜事。”
“能有什么喜事?”秦珩扁了扁嘴,心说,哦,也算是有喜事的。她今日不是知道亲爹是谁了吗?
一想到此事,她又有些怅然了。
孟师傅是她生父,怎么偏偏是他。
秦珣笑笑,故意道:“怎么不能有喜事?明日昭告天下,说皇上择日大婚,算不算普天同庆的喜事?”
瞥了他一眼,秦珩摆手:“别,可别……不成不成。”
她唬了一跳,她觉得现在状态蛮好的,再进一步的话,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为什么不成?我这里可是有证据的。是谁当时白纸黑字写着,要报答我情意来着?”秦珣说着起身,向她走来。
“皇上!”秦珣还未到她跟前,就听到阿武刻意提高了的声音。
阿武向来乖觉,自柳姑娘进宫以来,晚间他很少在皇帝跟前留人。他也叮嘱过宫人太监,若无要事,不要去打扰。
秦珣微怔,当即站直身体,严肃了面容:“有事?”
阿武面露难色,他瞧了秦珩一眼,略一犹豫后,将心一横,小声道:“秋霜教人报讯,说是别院那边那位今夜生了……”
他小心看着秦珩,觉得这事真不好说,他很清楚别院那位是先前的太子及其妻子丁氏,但是当着柳姑娘的面,他又不能说的太直白。——毕竟在世人眼中,先太子夫妇都已经是死人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这样似乎也不对啊。他巴巴地赶过来告诉皇上,别院那位生了,怎么听着怎么像是皇帝在外边养的女人有了私孩子?
于是,阿武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夫妻俩很感激皇上……”
秦珣点头:“朕知道了。”他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阿武施了一礼,连忙退下。
待其走后,秦珩才悄声问:“别院那位,说的是皇嫂么?皇嫂生了?”
她年前随着皇兄一同去见过秦璋夫妇,心说,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到生产的时候了。
秦珣点头:“嗯。”他想起一事,看着她,似笑非笑:“秋霜一直在别院,想不想见见她?”
秋霜这个名字,秦珩可不陌生。她犹记得皇兄刚把秋霜找过来看着她的第一日,她就支开了秋霜,悄悄溜掉了。
重逢以后,她只见到了小蝶,并未再见到秋霜。——那日去看望秦璋夫妇时,也未曾瞧见。对她当日逃走之事,皇兄没再多提。今天乍然提到秋霜,她心里悄然生出一些不自在来。
她正色道:“既然她另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见吧。”笑了一笑,她又续道:“什么时候,去看小侄儿了,再见她也不迟。”
两人胡乱说些闲话,看时候不早了,才各自前去休息。
秦珣待秦珩走后,叫了阿武进来,细细询问。
阿武忙道:“回皇上,二太太自今日辰时开始发动,产婆说是难产,直到今夜酉时一刻,才生下一个六斤六两重的女婴……”
对于如何称呼前太子妃,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称呼。
“难产?”秦珣皱眉,“怎么是难产?”
他心说六斤六两,也不算大啊。
“皇上有所不知。”阿武道,“产婆说是胎位不正,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而且……”他顿了一顿,小心看着皇上的神色,略微降低了声音,“大夫说,二太太这次伤了身体。以后恐怕很难,很难再……”
他声音渐低,没再说下去。
秦珣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沉默了一瞬,方道:“朕知道了。”
阿武施了一礼,小心退了下去。
二月二十六,夜。
秦璋听大夫一脸遗憾的说“尊夫人伤了身体,只怕日后子嗣上会有些艰难”时,他内心极为平静,他点一点头,轻声道:“子嗣也就罢了,这看缘分,是天意。大夫说,伤了身体,却不知道该如何调养。还请大夫开个方子……”
他心下暗叹,竟莫名的有些释然。他想,或许这真是天意。母后给父皇下药,要绝其子嗣,如今天道轮回,只怕是要应在他身上了。
“调养倒是可以,只是……”大夫摇了摇头,“只是尊夫人子嗣上到底是缘浅。”他又安慰秦璋:“不过也没什么,多纳几房姬妾也就是了。再不行,就过继一个侄子……”
秦璋失笑,他摇了摇头:“大夫误会了。我说的调养身体,是想让内子身体康健一些……”
多纳几房姬妾么?他现下是什么身份?还纳什么小?至于过继侄子,莫说他如今还没有侄子,即使有,那也不是他能过继的。
比起夫妻离世,在阴曹地府相聚,他们还能活着,还能有女儿,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不,或许应该说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的恩赐。
大夫微微一愣,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看着大夫写药方抓药。待一切事宜处理好,已经是深夜了。
丁如玉生产后体弱,昏睡了一阵,刚刚清醒。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她莫名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她生的是女儿,会少很多麻烦。——新帝对他们宽仁,饶了他们性命,对他们子女是何态度却不得而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女儿会比儿子安全很多。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皱巴巴的,像个红彤彤的猴子。明明一点都不好看,可她心里仍是充满了怜爱之情。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挣扎了多个时辰,才生下来的女儿。
教她如何不爱她?!
秦璋站在她床侧,温声道:“玉儿,你辛苦了。”
不知道为什么,丁如玉竟然有些想笑:“这算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还想着以后再给相公生几个孩子,好陪着她长大。”
秦璋笑容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嗯。这孩子重六斤六两,小名就叫六六如何?”
“啊?”丁如玉愣了愣,“六六吗?”她皱了皱眉:“六六就六六吧,怪怪的。”
“有么?我觉得挺好。”秦璋随口答道。他低了头,去看襁褓中的女儿,一时竟移不开视线。
他想,有妻有女,这一生足矣。
当初秦璋同秦珣说定的是,因为妻子怀有身孕,不能奔波,待妻子生产之后,就远离京城,避世而居。如今丁如玉已经生产,秦璋思及旧事,就修书一封,托别院中秦珣的人呈给秦珣,他自己则在等待着新帝的回复。
秦珣次日看到秦璋的书信,扫了一遍,先搁到了一边。丁氏刚刚生产,这个时候肯定也不宜奔波。
从皇帝的身份出发,将秦璋留在京城,天子脚下,省去不少事端。但这样,也有不妥之处,秦璋居住在别院,如同被软禁一般。京城大,识得秦璋的人不少,焉知不会遇到,认出其身份。
倒不如让其携妻女远遁。
秦珣如今急着解决的是另一桩事情。
他刚下了朝,就得知武安侯孟越求见。
武安侯很少进宫,秦珣心知他此行是想见瑶瑶。
秦珣在御书房见了武安侯。
武安侯神色憔悴,施了一礼后,直接就问:“皇上,她想的怎么样了?”
秦珣挑眉:“师父急什么?她既然想好好想一想,那就让她想。这才一夜,师父就等不得了?”
“她……”武安侯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又点了点头,“是,不能急,不能急。我让她娘等了一辈子,让她等了十六年。我多等两日,也是使得的。”
听他这话凄楚,秦珣心下一叹:“师父且回去吧。既然让她想,就多给她一些时间。”
“那,臣能见见她吗?”武安侯小心翼翼地问。
秦珣摇头:“这恐怕不行。”
武安侯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他轻叹一声,哑声道:“是,是……”他自怀中缓缓掏出一物,“这是我做的小玩意,皇上能不能代我转交给她?”
秦珣瞧了一眼,见那是个用细草编成的兔子。他挑眉:“倒也精致。”
“胡乱做的,她不是属兔子么?”武安侯笑了笑。
秦珣伸手接过:“好,师父有心了,朕会帮忙转交的。”
武安侯点头,施了一礼后,一瘸一拐离去。
秦珣转了转细草编织成的兔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到底是把这只“兔子”交给了秦珩,又转告了武安侯的话。
瑶瑶低眉垂目,默不做声。
秦珣心中充满爱怜之意,他轻声道:“别为难自己,按你自己的心意来就行。”
“嗯。”秦珩抬头,冲他一笑,口中说着,“这种草兔子,我自己也会编的。”
她将“兔子”随手放在了一边,笑嘻嘻道:“哥哥,咱们何时去看小侄儿?”
秦珣见她转了话题,他也不提方才之事:“不是小侄儿,是小侄女。”他一笑:“据说六斤六两,小名叫六六。”
“六六?”秦珩轻笑:“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她心说,是个姑娘呢,是姑娘挺好的。
两人略说了会儿话,秦珩思忖着皇兄有公务要忙,就催着他自去忙自己的。她笑道:“我也有事呢。”
待秦珣离开后,秦珩叹一口气,拿起方才被她随手放置到一边的“兔子”,扬了手想扔掉,但是终究是没能脱手。她寻了一个匣子,小心放了进去。
她回想着武安侯孟越的模样,盯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她盯得眼睛发涩,轻声道:“什么嘛,不就是一只草兔子,有什么稀罕的?还巴巴地送过来!”
可偏生她不舍得扔。
这是她亲生的爹,给的她第一个东西。
她干脆合上匣子,叫了小蝶,出门走走。
秦珩自进宫以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章华宫。皇兄从未禁止过她出门,可她自己不大想出去。一来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地很安全。二来她这张脸,宫里不少人都认识,她懒得出门,不想惹麻烦。
早春二月,柳树发了新芽,春的气息已经到来。
秦珩同小蝶一边走着,一边寻找春景。她自小活得艰难,很少像现在这样,单纯地欣赏风景。如今她无性命之虞,看天空,看白云,看宫殿,看花草……看什么都觉得好看,让人心旷神怡。
远处有人经过,秦珩扫了一眼,拉了小蝶躲在一旁。她心说,不是胆怯,就是不想惹事。
然而那边已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那是一队送膳的太监。其中一个无意间一瞥,登时瞪大了眼睛:“殿,殿……”
这个太监是当日的章华宫旧人山姜。四殿下殒命荆棘崖,章华宫的旧人四散。掬月当时提出回青州老家,而山姜是太监,年纪轻轻自然不会回乡。秦珣帮忙,把他安排在了御膳房。山姜老实,在御膳房与人为善,过得还不错。
后来新帝登基,以章华宫为寝宫,曾召章华宫旧人。偏生这山姜想着,觉得与其回老地方伺候新主子,还不如就留在刚混熟的御膳房。于是,他谢了皇帝恩德,继续留在了御膳房。
今日太皇太后传膳,御膳房总管随手一指,让他去送膳。他跟在队伍里,悄悄张望,竟然瞧见了一张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脸。
大白天的,见鬼了!
胆小的山姜差点摔掉自己手里端着的膳食,他定了定神,又悄悄望去。咦,看错了呢,这是个女的,不是殿下。
他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唉,四殿下走后,连到他梦里来托梦都不曾。是不是殿下自忖死相难看,怕吓着了他?
山姜在队伍中走着,忍不住又悄悄看去,真像啊,真像。
看她的衣裳打扮,不像是宫人,可她又不是先帝的妃嫔,她是谁呢?
待他们一行走后,秦珩才道:“咱们回吧,小蝶,都有人传膳了。”
小蝶应着,同秦珩离去。
“姑娘,方才有个太监,啊,不,公公,好像在看你。”小蝶小声道。
“嗯?”秦珩一笑,并不在意,“大约是瞧着我眼熟吧。”
她做了女子装扮后,每日又略微修饰,跟先时做男子打扮时,顶多只有七八分相像。又有男女之别,除非对她极为熟悉,不然不会认出她曾是四皇子。
她想,认出了也无所谓。现在皇兄是皇帝,除了他,又有谁能难为她呢?
自从武安侯知道瑶瑶是他女儿之后,他日日进宫,想知道她可曾想好了,无一次空手而至。有时是首饰,有时是玉佩,有时是街面上的小玩意儿……
到得第五日上,秦珩看着秦珣转交的雕像,轻声道:“哥哥,你告诉他,叫他不必再天天来了,就说我说的。”
武安侯腿脚不好,除了是她父亲,还是她授业恩师。前几日下了雨,他腿上有旧伤,可能还会复发,真没必要天天拄着手杖进宫来给她送小玩意儿。
“嗯?”秦珣挑眉,“好。”
“算了,我自己跟他说吧。”秦珩心说,教人传话,总归是不太好。就跟她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一样。
等武安侯再来时,秦珩去见他。
一看见秦珩,武安侯的眼睛就亮了:“瑶瑶,你,你肯见我啦?”
他眼中的光亮刺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一声:“我从没说不见你。你是我师父,又……”
又是她亲爹。
武安侯眼中的光亮黯淡了。
“你腿脚不好,不用天天进宫,就为了给我送些东西。没必要,真的。”秦珩轻声道,“你回去吧。”
“那你,你想的怎么样了?”武安侯小声问,眼中的期冀隐约可见,“你愿意认我了吗?”
秦珩没有回答,他的热切,让她有些无措。
武安侯心头一阵失望,但很快,他念头一转,又欣喜起来。她特意来见他,叮嘱他注意腿脚,不要进宫,不就是内心深处还是很在乎他,愿意认他的意思么?
她心里是有他这个爹的吧?
这么一想,他心中喜意顿生。他想,只要她相信了,心软了,那相认是早晚的事情。毕竟血缘斩不断,天下还真有不认父亲的女儿么?
他想,这几天,是他魔怔了。他说了给她时间想想,却天天来找她。这才五六日,是他急了一些。
武安侯心头欢喜,连声道:“我不催你,你慢慢想,慢慢想……”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里蓦地一软,低声道:“你腿脚有旧伤,回去注意一些。”
武安侯点头:“嗯,嗯……”
他又待在这里,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她露出疲态,他才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你好好保重……”
“嗯,你,你也保重。”
武安侯思忖着,宫里毕竟不是久待的地方,他的女儿,还是该在武安侯府才对。她是武安侯府的大小姐。她叫瑶瑶,那她的闺名就是孟瑶。
嗯,很好,很好。
不过,有一点很不好。她住在宫里,听皇上的意思,似是要立她为后。这怎么行?她母亲就是郁郁寡欢,死在了皇宫里。她不能把一生也葬送在皇宫中?只是皇帝态度甚是坚决,又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样子。要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可不大容易……
武安侯一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遗憾,又是担忧……
见他离去,秦珩心头莫名一阵酸涩,那声“爹”终是没有喊出口。她深吸一口气,转回了章华宫。
三月里,京城出了一桩大事。
先帝长子,新帝的长兄,蜀王秦琚在家中,失手捅伤了自己的生母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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