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越来越近, 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七, 秦珩的生辰。先帝和陶皇后已然故去, 秦珩不必再向他们磕头。她清晨起来, 只简单祭拜了一下自己的母妃, 接受章华宫宫人的祝贺, 就匆忙去了工部。
四殿下秦珩在工部已有将近两年, 虽出身尊贵,但是为人老实,且颇为随和, 和同僚的关系还都不错。有相熟的知道腊月二十七是她生辰,又临近新年,就提出几人聚上一聚。
秦珩摇头:“谢各位好意, 原本该请大家吃酒, 只是一则我尚在宫中,多有不便。二则现在是国丧期间, 更不能宴乐。等以后有了机会, 我再补上好了。”
“诶, 这是什么话?宫里不方便, 咱们就在宫外嘛。国丧期间, 不得宴乐。咱们只安安静静吃个饭,聚一聚也不行?” 当即有人小声反驳, “不用上酒楼下馆子。不然就去我家里?”
“去我家吧。”一旁安安静静的杜子清忽然开口道,“正好我新做出来一个东西, 大家也都能帮忙看一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秦珩也不好再推拒,只得点了头:“那行,咱们简单聚一聚,莫违了禁令。”
皇帝现在对她的态度正教她琢磨不透,她若是再违反禁令,授人以柄,那可就很不妙了。
杜子清的家离工部不远,他父母双亡,又无嫡亲兄弟,目前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些仆从。他吩咐管家准备菜肴,自己先领着众人去看他新做出来的玩意儿。
秦珩心头一跳,对管家补充道:“要素菜,不要酒。”
她不想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杜子清瞧了她一眼,板着脸冲管家点头:“对,素菜,不要酒。”
管家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这个,高空取物很方便。” 杜子清介绍。
秦珩盯着瞧了一会儿,还没看出究竟是什么名堂,就有人小声道:“高空取物做什么?谁会把东西放在高空?”
杜子清微微一愣,应道:“也是。”
秦珩看他呆呆的,跟平日在机括方面有奇思妙想的他全然不同,不由轻笑。
杜府的管家做事很快,不多时,一桌子菜就备好了。国丧期间,不能有宴乐。他们自然不敢违背禁令,但埋头吃菜也无趣了,只能抛却“食不言”的古训,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趣事。
秦珩听他们说杜子清祖上也曾有人尚主,勉强算得上皇亲国戚。她也跟着看向杜子清。
杜子清的脸腾地红了,连连摆手:“我这算什么皇亲国戚,真正的皇家子弟在这儿坐着呢,还是寿星。”
他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一个个站起身来,挨个以茶代酒,祝贺四殿下。因为秦珩身份特殊,“家财万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类的贺词都不能讲。这样以来,可选择的就少多了。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吉祥如意……”
……
秦珩含笑听着,一一道谢。这些祝词她清早起来在章华宫已经听过了,不过仍感谢他们的祝福。
既无宴乐,又无酒水。他们今日这一顿饭只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就结束了。
秦珩如今尚在宫中,不敢在外面多滞留。她离开杜家,匆匆忙忙回宫。
然而,一回到章华宫,她就看到了端坐在殿里的皇帝秦珣。他今日穿的不是常服,明晃晃的帝王朝服,英俊威严,让她有些心慌。
她暗暗一惊,连忙行礼:“臣弟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秦珣神色冷峻,双眉紧蹙,他摆一摆手:“起来吧。怎么现在才回来?”
“嗯,快过年了,近来工部事情有些多,所以,就回的迟了一些。”秦珩忖度着道,“教皇上久等了。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她想,今日的事情不好说实话。
秦珣黑眸沉了沉,他薄唇一勾,唇畔漾起一抹笑意,口中却道:“是么?可是朕教人去了工部,并没有见到你。”
他知道今日是她的十六岁生辰。她去年及笄时,他远在边关,不在她跟前。他原想着今年他们同在宫中,他可以好好给她过个生辰。他早早处理了公务,在章华宫等她,却始终不见她归来。
看时间,她快要回来了,他干脆教人去工部接她,却扑了个空。
现在她竟然对他撒谎?
莫名的怒意袭来,还夹杂着淡淡地酸楚和不甘。她居然不对他说真话?!
秦珩闻言暗惊,忙跪下请罪:“皇上恕罪。”
她甫一跪下,双手负后的秦珣就攥紧了拳头。恕罪!恕罪!他根本就没想治她的罪,他只是想让她对他坦诚以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小火苗,他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面容严肃:“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臣不该欺瞒皇上。其实是工部侍郎杜子清近来做出一个可高空取物的机械,臣弟和几位同僚一起去了杜家观看,后又在杜家吃了饭。所以,所以才回的迟了……”
她寻思着这样说的话,会让人觉得他们一行在杜家吃饭只是顺带的,主要目的是学习观摩。这是正事而非玩乐。——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错,而且皇上的怒气可能会轻点。
听她说杜子清,说机械,甚至在杜家用饭,秦珣面色沉沉,双目骤冷:“是吗?”
秦珩意识到不对,暗自猜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心间忽的浮起一个念头,忙小声道:“我们记着是国丧,只简单吃了点素菜,没有酒水,也没有宴乐……”
没有在国丧期间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秦珣一阵心悸,她这么紧张的解释,是怕他误以为杜子清在国丧期间公然违反禁令么?她就这么紧张那个姓杜的?
努力平复呼吸,秦珣冷声道:“你还记得如今是国丧期间?”
知道是国丧,还在外面逗留到现在才回来?和那什么杜子清一起吃喝过生辰?
“臣弟不敢忘。”秦珩低了头,惧意油然而生。她当然记得啊,所以她格外小心谨慎。莫说宴乐和酒水,连荤菜不敢吃的,唯恐有心人借此做文章。
她低着头,瘦弱的肩膀落入秦珣眼中,他缓缓合上双目,沉声道:“你明日不用去工部了。”
“嗯?”秦珩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他,“不是到除夕,才休年假吗?”
秦珣冷睨了她一眼:“朕说不用去了。不仅是明天,等过了年,也不必再去。”
“为什么?不去工部,臣去哪里?”秦珩有些慌了,“封……”
她想,往好了去的话,或许是让她去封地?那倒挺合她的意。只怕他不这么想。
秦珣薄唇紧抿:“你还想去哪里?以后哪里都不必去了!”
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待在宫里,不能教她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了。她是个姑娘家,整日混在男人堆里怎么行?
哪里都不能去?秦珩心下一惊,心说,这大概是要借此机会对她出手了。
当初先帝让她去工部历练,本就是挂个名儿,没指望她真做出什么。她也是直到去年跟着太子秦璋等人去河东赈灾回来后,才真正在工部做事的。
她并不贪恋权势,比起权利,她更珍惜命。但是她隐约觉得,这是皇兄想处置她的第一步。
首先,撤了她的职。
悲伤的情绪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后退一步,自己试着解释:“我们没有在国丧期间胡闹……”
秦珣只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秦珩暗叹一声,勉强定了定神:“皇上,不知臣弟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秦珣挑眉。
站直了身体,秦珩抬头直视着他,干净的脸上没半点表情:“皇上,臣自问在工部这一年多,勤勤恳恳,并无任何过错。而且去岁河东大旱,臣协同前太子秦璋以及工部侍郎杜子清等人前去河东赈灾,还得先帝夸奖……”
“太子秦璋”、“工部侍郎杜子清”接连从她口中说出,秦珣眉心一跳,面色又沉了几分:“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吗?”
正说着,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
秦珩有些懵,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在工部任职期间,异常勤勉,既不曾结党营私,培养自己的势力,也不曾违反朝廷法纪。
“我……不……”她的下颌突然被抬了起来,对上他幽深的眸子。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秦珩瞪大了眼睛,被迫直面他冷峻威严的面容。他眉如利剑,几乎是在一瞬间刺中了她,双眸中的冷意将她冻住,让她动弹不得。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她遍体生寒,身体也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牙齿格格直响。
秦珣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摩挲,她努力睁大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以后这世上,再没有秦珩……”
秦珩眼前白茫茫一片,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她,她想求饶,想辩解,想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可她的身体并不配合,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满了惧意。她编贝一样的牙齿正在凌虐她那菱形如花的唇瓣,有点滴血珠渗出,唇上殷红一片。
那抹红刺痛了秦珣的眼睛,他手指轻移,想抹去她唇上的血。
不知怎么,他忽的想起弘启四年的四月初九,临近晌午,他从水中救起了她,为昏迷不醒的她渡气。那时她的唇似是泛白,并不像现下这般。
他似是受了蛊惑一般,倾身上前,缓缓低下头去,要阻止她对那唇瓣的蹂.躏。
他刚低下了头,又是一道强光闪过,雷声轰隆。
秦珣瞬间惊醒过来,他松开对她的禁锢,蹭蹭蹭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他方才要做什么?他是疯了吗?她就算不是他弟弟,也是他妹妹!他怎么能生出这种心思来!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
秦珩怔怔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是了,打雷了,方才打雷了。
老话说,冬天里打雷,会有灾祸。想来这灾祸,是降到了她身上。
秦珩回过神,跪倒在地,轻声道:“臣有罪,请皇上饶命。”
眉头狠狠一跳,秦珣按了按眉心,没有说话。
饶命?他根本就没想着要她的命。
秦珩心中甚觉悲凉,她很早以前就想过,她会有秘密暴露的一天。先皇还在世时,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新帝登基后,她曾想着也许能熬到封王出宫,最好去封地,山高皇帝远,谁都不知道。
他不是二哥秦璋,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段时日,他对她态度古怪,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如今是皇帝,她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皇上,臣并非有意欺君,臣有不得已的苦衷……”秦珩缓缓说着自己的经历,从三岁说起。——尽管她没有那段记忆。
皇帝看着她,面沉如水。她惊恐不安,拿一双秋水样的眸子望向他,眼眸中泛着泪光。她想,这个时候,唯能用真情来打动他了。
她不是皇子,是个公主,她想,他毕竟和父皇不一样。父皇如果知道,肯定是怒气冲天,觉得被欺骗。而三皇兄如果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应该会明白她是个公主比是皇子,对他有利的多。
虽说她本来就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可她不是皇子,那就意味着她彻底没有夺位的可能性。这样,他皇位更稳当一些,不是吗?
想明白其中利害后,秦珩心里的恐惧稍微减少了一些,再后来,她的话语适当在心里做了一些修饰:“我曾想过向皇上坦诚真相,只是我又怕一时得不到皇上的谅解……”
“坦诚真相?然后呢?”秦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些怪异的念头,也不看她,只瞧着不远处的一个花瓶。
那是一个很素气的花瓶,秦珣盯着瞧了一会儿,闭着眼睛都能花样画下来。
其实,她讲的缘由,他在三年前就猜到了。但是当面听她说来,他心中另有一番感觉。有心疼,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咳咳……”秦珩轻声咳嗽,肩膀不可抑制地轻颤。
秦珣这才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仍跪在地上,他皱眉:“你先起来。”
“是。”秦珩不敢不应,小心站起身来。她回想着他方才的问题,轻声道:“虽然女扮男装,假充皇子非我本意,但这么多年,我也享尽了皇子的尊荣。若皇上垂怜,能不计较我的过错,我愿意青灯古佛一生,在佛前为皇上祈福诵经……”
她当然不想出家做尼姑,可她想着,这个时候,姿态必须摆的低一些,再低一些。——至于她先前想的,最好能熬到封王去封地,那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提了。
明明她说的是,要为他在佛前祈福,可是秦珣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胸中的烦闷更浓了。他将眼底的冷意藏下,沉声道:“出家?你不是不信佛吗?”
他很清楚她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说什么想出家,分明是在哄他。再者,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削去满头青丝,去做个姑子?
秦珩一噎,她确实是不信佛,可这已经差不多是最低的姿态,最低的要求了。她不能说让他直接杀了她啊。
牵了下嘴角,同时压低了眉毛,秦珣哂笑:“到这个时候,还在瞒朕!”
他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不甘。她恐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对他坦诚相待吧?他想着如何安置她,一颗心时常被揪紧。可在她看来,他只是随时可以要她性命的皇帝。她但凡对他有一丝的信任,这段日子也会告知他真相。
秦珩咬了咬牙,低声道:“不敢欺瞒皇上。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敢做他想。若能留下性命,青灯古佛又有何妨?难道还要幻想着去做个公主吗?”她说着,自己先摇了摇头:“我原本该是六公主,可是六公主已经死啦。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但是活着的人,却可以死去。皇上知道了我是假的,又说从今以后,再没有秦珩……我不遁入空门,又能去哪里?”
她本是想姿态摆的低些,再低些,可是想到自己十多年的艰难担忧,再一想将来还不知生死,秦珩眼中聚了一层水汽,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抬起头,泪光盈盈看着皇帝:“皇上,我叫你一声三皇兄吧。我想舍弃了皇家身份,远离京城,隐姓埋名过一生,可以吗?”
她这般柔弱而又恳切地望着他,几乎要望进他心里去。秦珣心想,他拒绝不了她这个时候的请求。但是,她那句“远离京城,隐姓埋名过一生”教他眼中覆了层暗色。他双眉紧蹙,沉声道:“你真这么想?”
秦珩不知他话中的深意,试着推己及人后,她点头,甚是诚恳地道:“是。”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我不会给皇家抹黑,也不会,也不会再来打扰皇兄。四皇子秦珩去世以后,绝对不会再在世人面前出现。”
她自忖这话说的真切又得体。三皇兄若念及骨肉亲情,就会饶她性命,放她远去。或许她今生今世和荣华富贵无缘,但她大概能彻底地移走悬挂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把剑。
她担心了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它掉下来。
今天剑掉下来了,她在恐惧滋生的同时,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啊。
她希望那剑已经生锈,或者,根本刺不中她。
秦珣的沉默让她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堪堪撞进秦珣幽深的眸子里,眼眸是她熟悉的黝黑,但与平时不同的是,里面似是海浪翻涌,怒气滔天。
秦珩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心说,糟了,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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