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佑?”秦珣微愕, 几乎是一瞬间, 他就明白了秦璋的意思, “章佑啊……”
“对, 她姓章。”秦璋笑笑, 温和从容。
他的女儿和皇室已经再无任何关系。秦璋是已死之人, “秦”这个姓, 也可以抛却了。
秦珣俯身,轻轻摸了摸六六的发顶。小女孩儿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脸看他, 仿佛是在笑。
她还不足一岁,然而肌肤莹白,头发浓密。大眼睛、高鼻梁, 眉眼间有些像她父亲。秦珣的心蓦地一软, 他伸手解下了腰间玉坠:“没什么可给她的,这个玉坠就当是我这做叔叔的一点心意。”
秦璋推辞了一下, 终是代六六接了过来。他握着女儿的手, 教她向秦珣道谢。
六六笑嘻嘻的, 咿咿呀呀两声。
秦珣一笑, 他环视四周, 将这庭院尽收眼底,虽勉强算的尚宽敞, 但终究是囿于方寸之地。他心下一叹,轻笑道:“六六学走路是在庭院里, 将来她长成了大姑娘, 能跑能跳还待在这里吗?”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兄长,轻轻摇了摇头。
秦璋先是一愣,继而心内涌上狂喜:“你是说……”
听皇上言外之意,似是想要他离开此地了?
——这一年多来,皇上虽未言明禁止他们出入,可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一年多中,他们夫妇从未踏出过这庭院半步。六六满月后,他曾悄悄写信给皇上,表明自己想离开京城。但皇上并未给他回复。他心想,这大概就是拒绝的意思。也许他就要在这不大的庭院中度过一生了。
庭院中的天也很蓝,很安全。他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可是六六呢?难道他的女儿终此一生也只能看到这四方庭院上空的蓝天么?
“二哥可有想去的地方?”秦珣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想去的地方?”秦璋沉吟,目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听闻江南风光好,可惜无缘得见。”
秦珣垂眸,低低一笑:“江南么?虽未亲至,可听说确实是好地方。”他俯身,轻轻摸了摸六六的脸颊,温声道:“想必六六也会很喜欢那里。”
这句话一出口,秦璋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他撩了袍角,待要行大礼,却被秦珣制止了。
秦珣摆手,又指了指六六,轻声道:“六六看着呢。”
丁如玉听闻有客至,早猜到是秦珣,她本不想见他,但是又不大放心留丈夫面对他,想了又想,终是自己赶了过来。偏巧听到皇帝的那番话,她心神一震,热泪滚滚而落。
她仰起了头,看着上方的天空,湛蓝一片,煞是好看。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快走几步,到他们身前站定,极为郑重地施礼,轻声道:“我代六六谢谢叔叔。”
“嫂嫂不必多礼。”秦珣收敛了笑意。奶娘将六六抱了过去,秦珣这才又问秦璋夫妇:“江南好地方多,皇兄打算到哪里安家?”
秦璋从未去过江南,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个具体的想法:“且行且看吧,哪里都行。”
他心想,不一定是江南,去塞北,去巴蜀……未尝不可。只要远离京城这是非所,不必再困于小小庭院中,去哪里都行。
秦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也是。”
在秦珣的授意下,秦璋等人的新户籍和路引很快办好。如同秦璋所希望的那样,他有了新的身份:章远,京城人氏,父母亡故后,携妻女下江南。
京城去江南,路途遥远,留在秦璋身边的秋霜等人依然跟着他,也算是照顾保护。
秦璋夫妇离开京城那日,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秦珣一身常服,送他们夫妇离开。
见他夫妇二人眉眼隐含笑意,秦珣轻舒了口气,笑道:“山高水长,以后多珍重。”
秦璋抱了抱拳,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他颔首,强笑道:“你也是。”
他心想,今日一别,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了。也是,他本就是已死之人。
深深看了一眼京城,秦璋压下了心头的些许不舍之意。
帘幕低垂的马车里传出六六的哭声,秦璋心念一动,冲秦珣歉然点了点头,终是坐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
车夫一声呼哨,马车向前驶去。
小女孩儿的哭声越来越小,马车渐渐看不见了。
秦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教人将庭院锁了,翻身上马回宫。
疾驰的马车里,丁如玉抱着女儿,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她想,能离开京城,获得自由身,应该是六六这一辈子收获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他们有了新的身份,有一笔他们一生都花不完的银钱。虽然他们身边仍有皇帝的人,可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真好。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秦璋手中忽然多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他从思绪中抽.出,回望妻子,温情脉脉。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那就够了。
秦珣在送走秦璋夫妇后,才将此事告诉了秦珩。
秦珩有些讶然,但很快,她脸上就露出了笑意:“挺好的。”她笑着说:“在江南隐居,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嗯?”秦珣挑了挑眉,“是么?”
秦珩只是笑盈盈看着他,怎么不是?她那时担惊受怕,惶恐不安,最大的梦想就是平安熬到长大封王,最好能到封地去。
“不过,现在不这么想啦。”秦珩笑着,拉起皇兄的手轻轻摇了摇,“嫁了你,又有他。”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小声道:“还能到哪里去?”
她有孕已经七八个月,小腹隆起。不过因为她身体好,又常锻炼,气色甚好,除了稍微丰润一些,并无太大变化。
她语笑嫣然,娇艳明媚。
“哪里都不能去!”秦珣低声道,他挑眉,“只能在我身边。”
秦珩已经很少听他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她微微一愣,并不反感。她笑着点头:“是是是,你说的极是。”
秦珣瞧了她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他们这一辈子都会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陆大夫说,皇后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会在五月初出世,如果巧一些,说不定能正好生在端阳节。
秦珣早早找好了经验丰富的稳婆、精于妇科的太医,并从五月初一就召了陆大夫进宫,提前准备好。他自己也日日关注着这件事,暗暗祈祷,希望上天保佑,一切顺利。
得知孩子可能会在五月初五端阳节出世,他在备好的几个名字选了“旸”字作为他的名字。
然而直到五月初七,秦珩也无一丝要生产的征兆。
秦珣不由地有些慌了,他问陆大夫:“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娘娘会在初五生产吗?”
陆大夫小心后退了一步,忖度着道:“这个,按道理来说,是该初五的。不过也许大皇子是个慢性子,觉得还不到时候。再等两日吧……”
他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颇有惧意。除却当年的旧事……啊,除却旧事,还是旧事。即使皇帝曾欺骗他这件事暂且不论,那皇帝也曾拿了匕首恐吓他。
所以,他得小心一些,别触怒了皇帝。
“再等两日,于皇后的身体……”秦珣皱眉。
“无碍的,无碍的……”陆大夫连连摆手,“两三日没影响。”
他心说,如果真看着形势不对,他也好,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罢,都会想法子催产的。
——他这段时日看了太医院的典籍,也看出一些门道来。他听说以前皇宫里就有怀孕的妃嫔为了讨皇上欢心,特意挑个喜庆的日子生产。
不过皇后娘娘这是头胎,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不管是哪一日出生,皇帝应该都很欢喜才对。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皇子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原本该在五月初五出生的,过了四天,都还没动静。
连秦珩都有些慌了。
五月初九傍晚,公主府有人进宫报喜:“明华长公主生下了一个小姐。”
秦珩微愣:“是么?”想到明华公主期盼女儿,这次也算得偿所愿。她笑了笑,由衷叹道:“真好。”
低头看看自己,她轻叹一声,抚上小腹,心内暗暗焦急。按照陆大夫的说法,明明她的孩儿该早出世才对的。
这念头刚起,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觉得不对,声音发颤:“不好,我,我只怕是要生了……”
“啊?”小蝶一惊,很快回过神,教人去传太医,寻稳婆,又去请了陆大夫在外面等着。
之前准备过很多次,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竟也能丝毫不乱。
秦珩配合着稳婆的指挥,该用劲就用劲,该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
秦珣在产房外,隐约听得里面的声音,却听不真切。他担忧焦急而又心疼,几次想进去一看究竟,都被人拦下。
“皇上,您进不得。”阿武忙道。
“是啊。皇上,产房污秽……”杜姑姑一脸严肃。
“皇上,您想啊,您这么一进去,皇后娘娘瞧见了您,分了心神,那可就不妙了。”阿武忙打断了杜姑姑的话。
秦珣低低“嗯”了一声。他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可是瑶瑶在里面生产,他在外边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不知道她痛不痛,累不累。
“你乖一点,早些出来,别闹你母后。”秦珣心说。
跟他同样焦灼的,还有武安侯孟越。
武安侯拄着手杖,在门口站着,巴巴地望着产房,额上汗珠细密。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一颗心忽上忽下,紧张不安。
他知道有太医,有稳婆,她会平安无虞生下孩子。可他仍是免不了担心。
瑶瑶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跟前。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如今她都要生孩子了……
武安侯默默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道:“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瑶瑶平平安安吧。”
产房里偶尔会传出秦珩的声音。
秦珣每每听到,心都像被人攥住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心知不能到跟前,就在外面踱来踱去,试图环节内心的紧张不安。
陆大夫打了个哈欠,他是真的有些累了。看皇帝这么走来走去,他更觉得累。他忍不住轻声道:“皇上不要太担心。娘娘虽说是头胎,可是她身子骨好,怀孕期间又很注意,胎位也正。胎儿的个头又不算大。这一胎平稳得很,没一点问题……”
所以,你能不能别走来走去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瞥了他一眼后,飞快移开了视线:“当真?”
他自然希望一切如陆大夫所说。
陆大夫连连点头,真真的,怎么会不真?
“朕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陆大夫忙道:“光吆喝没用,嗓子哑了,力气用光了,怎么生?”
秦珣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有宫人端了宵夜过来。
秦珣根本没有心情吃。他只挥了挥手手,教人撤下。
武安侯同样吃不下去。
只有饥肠辘辘的陆大夫悄悄接过来,先躲一边儿吃了。话说这个时候,吃一碗馄饨,的确不错。他想,皇后娘娘如果力气不支的话,也许可以再喝碗参汤。
秦珩此刻确实有些恍惚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和脱力,教她咬紧了牙关。
产婆在她耳畔不停地说着:“娘娘,用力,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娘娘,用力啊……”
秦珩脑海里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念头:用力,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她恍惚听到产婆大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
秦珩心里一喜,悄然松了口气,她有心想说:“抱过来我看一看……”但是她动了动唇,没发出丝毫声音,反而陷入了沉睡。
这一声小儿啼哭甚是响亮,与此同时,天光破晓。
秦珣脸上蓦地浮现出喜色来:“瑶瑶!”
生了,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瑶瑶已经生了。
武安侯哈哈一笑,声音嘶哑,眼泪早流了下来。他哑声道:“生了,她生了!”
正说着,一个产婆笑容满面走了出来,冲他们行礼,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秦珣心中大喜,高声道:“赏!”直接向产房而去。
产婆在他身后,小声道:“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已经睡着了……”
产房中的血腥之气尚未散开。产婆和宫人们正在收拾,房间里有些乱。
小皇子已经被简单清洗过,早前选好的奶娘抱着襁褓里的他,给皇帝看:“皇上,请看。”
秦珣匆匆扫了一眼,自己伸手接了过来,抱着向床边走去。
床上一应物事都被清理过。秦珩正沉沉睡着,睡梦中的她,眼角犹有泪花,可脸上却带着轻柔的笑意。
秦珣的一颗心蓦地变软。他抬头轻声问产婆:“皇后娘娘这是……”
“回皇上,娘娘累了一宿,睡着了。”产婆也压低了声音,不敢大声说话。
“嗯,朕知道了。”秦珣轻轻点了点头。
产婆指挥着宫人收拾,偶尔偷偷瞧一眼皇上。
年轻的皇帝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凝视着沉睡的皇后,冷峻的眉眼看着分外柔和。
产婆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皇上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分别嘛。
秦珣稍微抱了一会儿孩子,就将其交给了奶娘。
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足足迟了五天才出世。
秦珩醒过来时,已经快午时了。身体的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睁眼,看见床边的皇兄,下意识冲他笑了笑:“我给我们生了个孩子。”
明明在生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的想过,不生了不生了。可是此刻想起来,她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她惊道:“孩子呢?”
“奶娘抱着呢。”秦珣忙道,“睡着了。”
“嗯。”听说孩子睡了,秦珩刚提起的心才又降了下去。
“孩子很好,很健康。”秦珣道,“咱们就还依着以前商量的,叫他秦旸,你觉得呢?”
“晚晚。”
“什么?”秦珣微愕,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出生的太晚了,晚了整整五日呢。”秦珩小声道,“大名叫秦旸,小名就叫晚晚吧。”
“……”秦珣心说,那也不能叫晚晚。“晚晚”这个名字,听着太像小姑娘了。儿子长大了,肯定会有意见。但是这话不好直白的说。儿子是瑶瑶生的,生这个孩子,她吃了很多苦。她想取个小名,他不能反对。
“好不好?”秦珩笑问。
“唔。”秦珣忖度着道,“我听说小名像小姑娘,好养活。”
“嗯。”秦珩认真点头,“我也听人这么说过。”
秦珣心说,好在只是小名儿。话虽如此,他想,他是不会去叫儿子的小名了。
大皇子秦旸出世,皇上大喜。朝中大臣们也都十分的欣喜。皇上有后了!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喜事啊。
皇上如果子嗣多,后继有人。那么他真坚持着不想纳妃,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是皇帝,他态度坚决不想纳妃,谁也强迫不了他。
大皇子长到三岁上,皇后孟氏再度有孕,怀胎十月后,生下了二皇子秦旭和公主秦暖。同年,皇帝立了大皇子秦旸为太子,并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皇帝自大婚后,一直同皇后住在章华宫。传闻帝后和谐恩爱,每日一同起卧,同寻常民间夫妇并无任何差别,相依相守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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