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低下头默不作声，周牧云幽幽望着窗外道：“除非你能彻底地为她解决后患，否则这短时的愉快日后都会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你以为你装神弄鬼，别人就查不出来吗？只要稍稍动动脑筋就能知道，是她的缘故。”

　　“师父我能带她走吗？”流光忽然开口道，“我为她赎身。”

　　周牧云怔怔地望着她：“你要为她赎身？”他笑了起来，“好，赎身之后怎么办？”

　　“我送她上岸。”流光答得飞快。

　　“她在红船待了这些年 ，回到岸上靠什么生活？”周牧云静静地问道。

　　“我……”流光一时语塞，“我给她些银钱。”

　　“你能给她多少银钱？能养活她一辈子吗？”周牧云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酷。

　　流光不语，周牧云淡淡道：“凡事都不要冲动，做任何决定都要想好后果。否则你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将来一定会后悔。”

　　流光小声道：“知道了。”

　　周牧云见她神色泱泱，兴致全无，再看她的妆扮，虽然扮鬼，却显得有几分清冷可怜，不由心软，对她道：“早些回去歇着吧，不要再胡闹了。”

　　“师父……”流光抬起头道：“你不歇息吗？”

　　“我一向少眠，习惯了。”周牧云淡淡道，眼睛依然望着窗外，似乎窗外有什么风景一般。流光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除了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你在看什么？”流光按捺不住问道。

　　“人生，还有未来。”周牧云的话语里带着她听不懂的苦涩。

　　“看出什么了吗？”流光又问。

　　周牧云一笑，看着她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你看它做什么？”流光不解地问道。

　　周牧云喟然轻叹，默然良久后道：“人就是这样的，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好奇，想参透猜透，好叫世上的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发展，可是天下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小的时候，以为这天永远都不会变，没想到短短数载天翻地覆，亲人变仇人，从前笑脸相迎的人会举着滴血的刀刺过来。”

　　流光心头一震，周牧云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自己的过去，虽然她已经从裴桐那里得知了真相，如今听他亲口讲来，分外凄凉。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酒气，他靠在窗畔，神情萧索，口中呢喃：“我天天算，日夜不敢休，连睡觉都是奢侈，可是我也没算到今时今日会在这里，会见到她。”

　　流光心里一凛，小心翼翼道：“师父，你很喜欢她吗？”

　　周牧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良久后问她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流光答不出来，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细细思索了半天道：“大概就是我喜欢黑毛一样吧？”

　　周牧云笑出了声，“傻丫头，那不一样。黑毛永远不会背叛你，但是你喜欢的人可能会。人和狗不一样，很多时候，人不如狗。你要记着：这世上最坚贞的，最脆弱的，最卑鄙的，最高尚的，都是感情。”

　　流光听得不明所以，只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师父，我晚上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我很高兴，流光，其实我很感谢你，若非你，我真不知会怎样。”周牧云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为什么呢？”流光很困惑，她不能明白既然师父对音娘感情深重，为何会这样。

　　周牧云摇了摇头笑道：“说了你也不懂，再说，”他顿了顿道：“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我教她弹琴而已。仔细想来，那时候也谈不上爱慕，实在是因为我当时从南京才逃出来，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给了我一丝慰藉吧。”

　　流光听不懂周牧云的话，只听懂了他说，和音娘之间并未有很深的感情，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变得很愉快。

　　周牧云并未察觉她的心情变化，只是望着窗外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根本没有活在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偏偏我活着，这不是什么幸事，相反是处罚，我有时候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要这样对我？让我生不如死的活着。”

　　流光见周牧云神情越发黯然，脱口说道：“师父也许是为了认识我呢！”

　　周牧云闻言一怔，流光的脸上发烧：“我是说……师父活着就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这样的人生也很好啊。”

　　周牧云轻笑一声，笑了许久后，望着她道：“说的也是，从前我就只在那方寸之地，外面的模样也只是纸间的文字，连外面的天空是何模样都不知道，一路出来之后，才知道是何模样，唐诗宋词里的陌上风光，水墨丹青描绘的塞北江南到底是何模样。我走过了我曾经亲笔描绘过的地图，也去到了我从前未曾听说过的地方。”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流光念道。

　　“不错，陆放翁的诗，幼时读此句颇不屑，只觉得自己已经身在世上最好的地方，哪里知道世间之大，真正是井底之蛙，徒增笑而。”周牧云道。

　　“师父，你们总说我应该回去，可我回去之后不就是回到了井底吗？”流光问道。

　　周牧云一时无言，半晌道：“这一路风光虽好，但是太辛苦了，对于女子来说尤其辛苦。”

　　“可我不怕辛苦。”流光目光灼灼，“我也想看看这世间的模样，凭什么只有男人能下海，女人不能呢？凭什么这世上的模样只有男人可以书写，女子不能呢？这世间的男人能做的事，为何女子不能做？”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和长发，目光被月光染得越发的明亮，那一刻她超凡出尘，竟不似人间模样。

　　周牧云缓缓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我们都是没有牵挂的人，可以在海上不顾生死，但是你不是。”

　　“我会回去的，我总有天会回去的。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到处走走看看。”流光裙角飞扬，目视远方，“像我从从前说过的那样，虽然现在每天都很紧张，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还是很期待，因为每天都不一样，我想总有天，我会知道这个世间到底有多大，我的脚会量遍每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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