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空暇时间多了，就容易回想往事。于星在黑漆漆的夜里，头一次想起他死去的爹娘。

　　爹永远板着一张脸，对自己怎么都看不顺眼，娘一直笑眯眯，怕他冻着饿着。然而她临终前，她也没有对他笑了。

　　她死前拉着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双枯瘦如柴的手，用力地拉着自己。

　　“娘，你在天有灵，要保佑我啊，我怕鬼，你知道的。”

　　于星喃喃地念叨。

　　他的腿蹲麻了，正要动一动之时，肩上多了一只手。

　　那手冰凉冰凉，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你是谁，不要找我，我不好吃的，我的肉很老。”

　　于星的身子僵住了，他不敢回头，牙关在咯咯打颤。

　　那只手仍放在他肩上，似乎在思量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猛地，他肩上一空。

　　于星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就要往前挪。忽然，那只手又落在他肩膀上。一下，两下，三下，冰凉的手像是敲鼓似的，一下下打在他肩膀上。

　　“我儿，你终于来了——”

　　沙哑幽长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

　　“娘，娘——”于星开始打摆子，“我，我怕，你别吓我，我怕啊。”

　　“我儿，你怎么不听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娘”一下下捶打着他的肩膀，还幽幽地叹气。

　　于星被她捶一下就低一寸，最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听话，我听话，娘，你说，我全都听你的。”

　　“你不听话啊，还是来陪娘吧，娘不放心你。”

　　于星听着，几乎要晕过去。他感觉那只冰凉的手慢慢往上滑，最后滑到他的脖颈处。

　　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立起来，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

　　“娘，我，我不去，我不是，我还要好好活着，您还没有孙子啊。”

　　冰凉的掌心捏住他的脖子，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伤心，并未发现那只冰凉的手在微微发抖。

　　于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中的恐惧稍稍平缓了些。

　　“娘，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放我走吧。”他吸吸鼻子，尽量克制住话音里的抖音，“我以后肯定好好的，找份正经的活干了，再娶个媳妇，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我儿，你懂事了。”“娘”在身后幽幽出声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要烂在淮阳城，坠了你父亲的名声。”

　　“我都听娘的，过几天就走。这回的事干成，我就有本钱，可以去做个小生意。”

　　“今天就走，不许跟狐朋狗友鬼混，他会害死你。”“娘”生气了，又重重地锤着他的肩膀。

　　于星被“娘”打得身子一矮，顿时不敢吱声了。

　　“邓老二多年前把你骗得身无分文，你这个傻子，是要气死娘啊。不要信他，他是大骗子，骗你的钱，骗你去蹲牢房。”

　　肩上捶打下来的力道更大了。

　　于星被打得龇牙咧嘴，连连赔不是：“走，天亮就走。以后都不回来了。”

　　“我儿，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再骗娘，娘就天天来寻你。下回还带着你爹一起来。”

　　“不，不要啊，”于星魂都快要吓没了，“爹会打我，他会打死我。不要找爹。我听话，我很听话的……”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落泪。这回，他是真怕了。他娘化成鬼，力气变得奇大无比。她起码还舍不得伤害他，他爹就不一样了。

　　生前的时候，开口闭口就是“逆子”“畜生”，经常用鞭子抽打他，现在他变成了鬼，会不会一口直接咬断他的咽喉。

　　于星反反复复说会听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身后没了声响。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娘好像好一阵没说话了。

　　他大着胆子慢慢回头，哪里有他娘的影子。

　　“娘——”

　　他喊了一声，回答他的是呜呜的风声。

　　于星不敢多想，爬起来就要跑，奈何跪的时间太长，他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

　　他一瘸一拐地往城中奔，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丁娇狼狈地从一座高高耸起的坟堆后爬了出来。

　　“败家子，来了两回，连自己娘的坟都不认识，非要逼我出手。”

　　她理了理衣襟，边说边打了两个哈欠。

　　“回去吧。”易明之点亮火折子，“明天再跟过去看看。”

　　丁娇答应着，甩开步子就开走。连着两天夜里出来折腾，她累坏了。

　　易明之看着微弱烛火下的丁娇，愣愣出神。

　　越与她相处，他就越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

　　她像是一颗蒙尘的珠宝，擦去灰烬后，慢慢地露出惊人璀璨的光华。他再耐心等待着，是不是会发现更好更新奇的她呢。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丁娇，在黑暗的夜中也难以掩饰其火热。

　　丁娇终于忍不住，看向他：“怎么？”

　　“我们和好吧。”易明之忽然道。

　　丁娇有些想笑，她强绷住脸，道：“什么和好？”

　　易明之晶亮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

　　还是不行吗？他都低到尘埃里了，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他么。

　　易明之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当中，就听丁娇道：“我们都不曾吵过架，哪里来的和好？”

　　他在她脸上看到狡黠的笑。

　　像是喝了陈年的老窖，易明之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胸口有一股酸酸甜甜的热意涌上来，他想也不想，低头就对着丁娇额头“吧唧”亲了一口。

　　丁娇傻了。她捂着额头，瞪着眼睛无辜地看他。

　　易明之嘴角轻翘，自觉牵了她的手就往城中走。

　　两人都没再说话，先前的猜忌怨怼愤懑，似乎都扔在了坟地里，谁也不再提起。

　　这一夜，虽是半夜才睡下，两人都做了个好梦。

　　第二天一大早，丁娇与易明之一道，兴冲冲去寻于星。

　　才到客栈门口，就见秦大山正朝她朝手。

　　“丁姑娘，你来了，我正要让人去寻你。于星半夜回来后，就没敢进屋，一直在客栈大堂坐着，天刚亮，他就往邓二家的方向去了。”

　　“走，我们看看去。”

　　几人到了邓二家门口，就听到里头哐当响。

　　丁娇眼睛亮亮，推开院门就要往里走。

　　“去后头。”易明之拉住了她。

　　丁娇从善如流，两人一道绕道往后走。

　　秦大山却是看着两人牵在一处的手，心底颇不是滋味。

　　前几天不是都不说话了，这是，和好了？

　　那他怎么办，回头再让关四娘给他出出主意去。

　　秦大山心事重重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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