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01
沐雩一走就是近两个月, 走时只匆匆和学监说家里出事, 有些交好的同窗们担心他,可就是他交情最好的曲繁文也不知道沐雩家里具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沐雩走得太急了。
还是后来曲繁文自己和进京的商人老乡打听才知道是沐雩家里开的胭脂铺子遭人陷害,虽然沐雩回去之后力挽狂澜洗清了冤屈,但是沐雩的干哥哥顾雪洲下落不明, 据说似乎已经在牢里被害了, 听得曲繁文心惊胆战的。还没到定江府前他就认识沐雩了,他可比旁人了解沐雩些,这小子如今看似温文尔雅的君子, 其实还是个孤高桀骜的独狼, 他只有在救了他收养了他的顾家大哥哥面前才会温顺地低下头, 沐雩在乎顾雪洲在乎得不得了。
原本沐雩人缘便好,上至权贵, 下至寒门, 皆有知交。在得知沐雩家中变故之后,不少人都表示愿意帮忙。
可谁也联络不上沐雩, 从定江府回来的信里说沐雩翻了案后就不知所踪,曲繁文只怕顾雪洲是真的出了事, 所以沐雩想不开寻了死,有好些日子都心神不宁。正这时,当时突然离开的沐雩又一声招呼不打地突然回来了, 一回来就说要搬出学舍。沐雩看上去瘦了一圈, 面色有些憔悴, 同窗们愕然,以为他是在定江大闹一场之后得罪了大官不得不放弃学业,又或者因为他家境本来就不好,为了此时奔波之后也许已经家徒四壁没钱资举业了,纷纷劝他,表示大伙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千万要把学业进行下去。
沐雩哭笑不得,谢绝了朋友们的好意,告诉说家里的事情已经平安解决了,也没倾家荡产,不过是家里准备搬来京城,而且已经买好了房,所以才从国子监的校舍搬出去,大伙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顾雪洲原先就准备搬来京城陪沐雩了,在定江被甚劳个子事儿耽搁,而今到了京城,索性也不回定江直接在京城买屋子,省的还要再颠簸两趟来回。
在京城的地界,顾雪洲虽然不熟,但是李家商铺的掌柜熟,再不行,还有蒋督公呢。不过顾雪洲觉得自己买个房子却不用劳烦哥哥了,他想是这样想,但最后房子还是蒋熹年送的。
因为树敌众多,所以蒋熹年才一直没有去找弟弟,现今既然已经相认,却不好再避而不见了。然而对外,蒋熹年还是不能让人知道顾雪洲是自己弟弟的。所以他亲自给弟弟安置了个好房子,不算太大,不然顾雪洲也不好打理,只中规中矩,好在幽静偏僻,看上去地段一般,其实从后门那出去拐过一条街没几步就是蒋熹年的私府的后门,虽然他一向泡在都尉府,有时连家也不回的。
这房子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还带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一院子的花,很是合顾雪洲的心意。
到自家的地方,顾雪洲也想了又想,终于得闲可以给沐雩讲一讲自己家里的事了,省的这小王八蛋天天闹着说自己待他不真心。
可这千头万绪的,顾雪洲一时也不知才从何讲起,“……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对医圣楚卿颇为欣赏,那就从这里讲起吧——
“百年多年,大梁立国之后,楚云仙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并非鸟尽弓藏,他也不是百姓口中所说的下凡的仙人,辅助太/祖继位就回归天庭,他是个凡人,不过辞却了太/祖的授官,隐姓埋名做了个赤脚大夫,在乡野之间,带着几个小徒弟悬壶济世,他有不少绝学,其中传下来两样东西,一是子午流注金针术;二是一套名为柳叶的医具。”
沐雩眸光闪烁了一下,面露了然之色,顾师傅的药箧中就个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道具镊子丝绳等等,顾师傅曾用这套东西将一个整只手被斩断的人把手给接上,休养锻炼之后那人的手居然真的还可以动,虽然不如以前灵活自如,但也几如神迹,当时顾师傅名声大噪,无数病人趋之若鹜。
顾雪洲莞尔,“是了,我记得你小时我同你提过一二。我父亲和顾师傅是同门师兄弟,传到他们这一代是第四代,只有他们两个,我父亲是师兄,顾师傅是师弟,顾师傅是师祖半路因缘际会收的徒弟,而我父亲则不是,他生下来就是楚氏一门的嫡传弟子。
忘了说了。
我原名姓周,单字一个愈。”
——前朝末年,中原分裂群雄逐鹿战乱不断,北地有一村落被狄夷洗劫,全村只剩下来一个三岁的娃娃活下来,彼时楚卿更出名的不是医术而是刀法,他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且侠肝义胆,途经此地,救下了唯一幸存的孩子,养在身边小僮,便如亲生孩子般,手把手地教导读书认字,取名为周真。
这位就是周家的老祖宗了。
而在楚卿离开朝廷之后,昔日座下的弟子、门客或是留在京城或是遣散,只有周真留在他身边,陪着他四处行医,在楚卿死后,作为传人,继承了衣钵。
然后代代传了下去。
周家一直隐匿在民间行医,因时而化名,顾名声不显,许多民间流传的匿名神医其实都有周家的影子。
到了上一代,也是顾雪洲的生父周沥,发生了一件事。周家既然继承了楚卿的衣钵,那楚卿留下的医书典籍各种手札自然也都在周家,周沥从小嗜医如狂,天天泡在书房,无意中发现了楚卿的一本手札中写的一篇文章,这倒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医术,而是一套系统,是在朝廷的支持下,以京城太医院为中心,分布至全国各地都医署的计划,以及分门别类建立培养各类大夫的学院,试使全天下人都能看得起病看得上病。
当时周沥就看得心潮澎湃了,只是少年朦胧,而后与父亲师弟走遍大江南北,那篇文章里描绘的就愈发让他魂牵梦萦。
即便他们医术再高超又能如何,一次不过救一人尔。如若能做到师祖书中所写,那便可救成千上万人。比起在民间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虚名,他更想让一个只是生了小病甚至用不着他出马,却只是因为看不上大夫而殒命的百姓能更少。
百年前楚卿写了这个计划却未实施到底是为何已无从得知,但他正活着,正在当下,此时不做,又更待何时,假如成年,不仅是当世的千千万万条人可以得救,还有后世的不计其数的生命。
但要得到朝廷的合作,肯定就得进入官场,是以周家辗转百年,竟然又走回了大梁权力的涡心。周沥轻松地就考进了太医院,他既有医术,又长袖善舞,从最低的医官开始做起,在三十四岁那年,终于坐到了从四品院使的位置。
可还是不够。
他越是年长,就越来越知道自己幼时多么天真,仅仅是做一个大夫,而且是做了天下官位最大的大夫,依然无法完成他救天下人的梦想,他的一生大抵也不够用。
如果不够的话,那就让他的子孙接着,一代一代,总有一天可以完成。周家五代单传,周沥娶了一个小官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周懋,虽在医术上不大感兴趣,但却在文武两道都颇有天赋,小儿子周愈,还在母胎之中就很虚弱,用了许多药保养,还是早产了,怕他夭折,全家看护着磕磕绊绊地长大,一直体弱多病,小儿子倒是对医术很感兴趣,但是天生不足,只怕英年早逝。
周沥支持大儿子举业,小儿子学医,教他们兄弟俩兄友弟恭互相扶持,从两条路一起走,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完成自己的心愿。
天下最尊重的人并不知道周沥有这样一个宏伟的夙愿,在他看来,周沥和别的大夫并无不同,不过是个供人驱使的奴仆而已。
淳熙十四年,元后急疫去世。
太医院院使周沥满门问斩。
宫中的贵人们或许都不知道那位周大夫的全名是什么,也记不清他总是低着的脸究竟长什么样。
他们只是在翻云覆雨之间,掀起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让一个家族几代人一齐覆灭。
顾雪洲只听说父亲在宫中当场就被抓了,有得他救命之恩的小太监冒死传信给了他的妻子以及在江南的师弟顾轻鸿。
顾轻鸿晚了一步,师兄命丧天牢,他匆匆赶去师兄妻儿所在的漠北府,也没能赶上。
不知是不是周沥早几年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淳熙六年时,他曾被太医院派遣至北疆军营劳军问诊,待过三年,那时就把全家搬了过去。后来回了京师也没有把妻儿带回去,当时他还笑说是因为科举南北分卷,北方好考,让妻子也留下来照顾儿子读书举业,等儿子考中举人参加院试再回京城一家团聚,然而这一分别,就再也没有团圆。
当时周家的大少爷周懋在外游学,二管家顾伯跟在大少爷身边服侍,是以官府没能马上缉拿到他们,周夫人未免受辱,带着小儿子服毒自尽,实则她服毒是真,小儿子吃的却是唯一一枚假死药,吃了以后会气脉微弱近于无,可惜毒性极强,没两日就长出尸斑似的红色印记,若没在印记转为黑色前服下解药,就真的死了。
周懋乔装回家,在乱葬岗挖出裹在烂草席中的弟弟,将弟弟救活。然后回家,放了一把火。
他们家一屋子楚云仙的真笔是解释不清的,都烧了罢。
也别落入皇帝的手中。
那是一个雪天,雪下的极大,大抵也是因为如此,抄家的人才晚了一天让周懋有空放火。
顾师傅也终于赶来,歉疚难当。
周懋嘱咐了老管家,将幼弟托付给顾师傅。顾伯是顾师傅的同乡同宗,他带着小少爷和顾师傅一起来到江南,拿着自己攒的一点点私房钱,给小少爷置田产买铺子,好歹把小少爷拉扯长大,怕被人发现也不敢再从医卖药,由着小少爷开了间香粉铺子,帮忙打下算盘。
——直至二十年后。
“那是我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顾雪洲感慨地说,“我还以为他凶多吉少,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为了报仇,竟然索性净身入宫……哥哥读书也很好的,那年他刚考上秀才呢。唉。”
“我一定替你报仇。”明明是顾雪洲的血仇,沐雩却仿佛比他还生气。
“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才八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他们说是我爹给皇后下毒。”顾雪洲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我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到底是谁陷害他我却无从得知了。”
“我也不是不怨愤,也许是我太胆小懦弱没有骨气,我也想要为爹娘报仇,但如果要搭上剩下这些我爱的人的性命,那便得不偿失了。我不想要哥哥那样报仇……唉……假如当年他跟我一起去了江南,我们在市井平平安安热热闹闹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前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他出了事,被人弃尸荒野,我却连给他拾骨都不可以。”
沐雩其实不太赞同顾雪洲这样的做法,有时这人一旦退让,便要步步退,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但安之就是这样的人,他晓得的,安之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收养自己,所以就这样罢,他就这样一直温柔善良就好了,自己会做坚盾保护他的。
在这件事上,沐雩倒觉得更喜欢蒋熹年的做法,有仇报仇,绝不留到下辈子,能把仇家置于死地,就绝不心慈手软。蒋熹年那人,对自己都那么狠,对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江南那家陷害安之的人已经全家下狱了,还有那为虎作伥和坐视不管的知府和死太监也别想逃过!不过是他当时没空报复他们而已,如今顾雪洲平安无事,沐雩也抽得出空可以慢慢琢磨怎么弄死那些欺负安之的人了,一定要叫他们下了地府也后悔。
沐雩回了国子监,与相熟的同窗打听,他如今还只是个国子监学生,若要报仇一时也心急不得,从长计议了。
可没出一个月,高公公还没回来,就被捋了差事,换了一位公公,高公公却不知去了哪。定江知府突然被弹劾受贿,证据确凿,连贬三级去了离海的儋洲,儋州听说还是一片蛮荒未开化之地,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路途险恶,说是去做个小官,可和流放也差不多了,这辈子别说什么调回京城,就是直接死在路上也并不鲜见。
……是蒋熹年干的。
沐雩不寒而栗。
除了蒋熹年没有别人了。
尽管沐雩是很期望欺负了顾雪洲的人倒了霉,可他不喜欢别人抢他一步,而他也有点不想承认那娘娘腔太监居然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对了,还有那个抓了安之的锦衣卫最该死。沐雩阴测测地琢磨着哪天要把蒋熹年手下那个锦衣卫也弄死。
这在这时,沐雩收到了柴家给他的请帖。
这个月十六日是二房小小姐柴楹的生辰,沐雩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长房大公子柴杨的好友,而且还是六艺比试的魁首,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自然是请得的。
顾雪洲向来支持这些事,他亲自给沐雩准备了礼物,把他的沐哥儿打扮的俊美无匹,临要送上车,看到在垂花门边风神俊秀、长身玉立的美少年,莫名又有些心头发酸。
沐雩笑笑:“你是不是怕我这般貌美,被哪家小姐看上了要抢我去做女婿?你不是很想我和旁人一样娶妻生子吗?那不正合了你的意,你在这吃味什么?”
顾雪洲红着老脸:“如若我们断的一干二净了,你去娶妻生子便好了。现今却是不成的,那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万一真要有人抢你……我去求我哥哥保你好了。”
他觉得沐哥儿堪称绝色,他都把持不住,等闲人更把持不住。真遇上为美色所迷的权贵,要强迫沐哥儿他这种市井小民可怎办好。
一时间居然真的开始苦恼起来。
第六章02
到了柴府。
柴杨笑盈盈接待了沐雩,比以往还敬重了几分,他之前听说了沐雩家出事,原还想帮两把手,结果沐雩自己就都解决了。不仅如此,间接相关的高公公和定江知府也相继出了事。
……这也太邪门了吧。
他这才真的重视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文武双全,容貌出众,气质高华,而和他作对的人都完蛋了。
要么是他运势就是这么好,要么……
沐雩看上去只是个寒门学子,却精通高深武艺又熟读诗书,他当初就该看出来的,别说是寒门了,就是一些小世家的公子哥也没有这么好的老师和教导,他背后一定站着什么人,如今他还查不出是谁,但沐雩绝没那么简单。
不管是哪个原因,这个少年都不可小觑。
送了礼物之后,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围桌喝酒取乐。
沐雩要解手,柴杨让小厮给他领路。
过了一道门。
隔着花墙,沐雩依稀听到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他不免脚步停驻了下,问道:“该不会走错了罢?唯恐惊扰了贵府的小姐。”
小厮解释说没走错路。
沐雩半信半疑,想了想,就算真有什么不对劲,他轻功好,转头跑掉就是了,反正没人追得上自己。
小路走到一半,迎面走来两位结伴的小姑娘,有说有笑的,发现有年轻男子,立即安静下来。
沐雩松了口气,停下来,避让到一边,低下头。
两位小姐一言不发,头也没抬,看也没看他一眼,隔得颇远,然后快步地走了过去。
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萧婉却莫名地脸烧起来。之前她只见过沐公子两次,一次是惊鸿一瞥,一次是六艺比试上远远的瞧见个身影,这次这般近地见到沐公子,却似乎比她梦中的更加隽秀。
柴薇转头看到好友的脸,骇然道:“你发热了吗?脸怎么这般红?”
萧婉脸便更红了:“没什么。”她按捺不住,拧着帕子,“原来沐公子也来了啊?”
柴薇没听清,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公子?”
“就是六艺比赛魁首的那个沐公子啊。”萧婉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柔的都能滴出水了。
柴薇这才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人啊。今天是楹姐儿的生辰,我们也是拖了楹姐儿的福才有戏听,你才能逃出来透口气,他是楹姐儿的救命恩人,当然也被请了,不过也就在哥哥他们那里喝酒投壶吧,怪没意思的。”
她打量着萧婉,“你好像总是提起那个沐公子啊,你该不会是……”她为人是粗枝大叶,可也不是傻子,多少也感觉出来了。
“没什么。你别乱想,我不过随口一提。”萧婉急了,连忙装不在意,走快了些。
柴薇拉着她回了屋子关上门说悄悄话,“我拿你是好姐妹,你却敷衍我。我与你说,你可别胡思乱想的,我们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你别觉得他得了六艺比赛魁首就了不得了。我们这般家世的青年才俊有几个会自降身段去参加的?他不过是在草鸡里长得略高些,你就觉得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了?”
萧婉脸色一点点变得灰白。
“与我们身份匹配的世家子弟,他兴许一辈子也够不着人家的地位。”柴薇说,“你别傻了,知不知道?我与你说,我有个表姐,也是放着好的不要,非要下嫁给个穷举人,这下可好了。这种人或许读书好,可惜发家的晚,没什么家教,发达了便要娶妻纳妾,而且后院还没个章程,搞得乌烟瘴气的,苦不堪言。”
最近爹娘好像闹了什么别扭,她犯了点小错,娘亲却罚了她禁足,好不容易才出来,这也能遇见沐郎,岂不是天意?
萧婉心像在油里翻来覆去地煎,沐雩身份那般低微,假如真的要求娶自己,起码也得参加院试有功名了才行,可那还得等三年,她今年已经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这两年娘亲已经在给她挑选夫婿了,怕是不一定等得。
柴家病了好久脑子不大清楚的太奶奶今日忽然清醒了点,知道是太孙女的生日,敲着拐杖,吵着要去玩。
这全家她最贵重,没人不依着她的。
柴太奶奶就被一群人众星捧月地搀扶着,颤巍巍地来了,坐在上头最好的位置看戏,旁边的人也就哄着她,把她哄得像是个小孩一样满脸笑,也不知她是听懂没听懂,但场面倒是其乐融融的。
柴杨领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请安,太奶奶老糊涂了,笑眯眯的胡说一气,乱喊人,把大家逗的偷笑。
轮到沐雩时,他还未上前,太奶奶就灿然一笑,对他招招手:“哎呀,柔菁也来了呀,许久不见,你怎么长得这般大了。”
这“柔菁”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
沐雩脸色一下子就不大好了。
同伴们闷笑,别人被认错,好歹还是被认成个男的,沐雩直接被认成个姑娘了。不过沐雩当年刚来国子监时,因为脸生得太柔美,确实遭了不少轻视,而今是无人当着他的面说了,不过背地里还是有瞧不惯他的管他叫沐小娘子什么的蔑称。在场的其他少年本来就有些羡慕沐雩长得好,把剩下的男人都给比的黯然失色了,引得小姐夫人们都悄悄打量他,现在见他被老太太认成姑娘,;脸色发青,一时觉得好笑,却对他升起同情之心,不再妒忌了。
沐雩硬着头皮上前,太奶奶把一串碧玉佛珠塞进他的手里:“奶奶给你糖吃,你弟弟怎么没来?那你把糖带回去分他吃罢。”
他看看旁边,有几个长辈倒是没笑,柴杨的父母,清河侯夫人脸色虽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露出了些异色,她不露声色地悄悄多看了沐雩两眼,然后转头,看了看携女而来的延宁侯夫人。
延宁侯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
从清河侯府回去的路上。
萧婉心里惦记着沐公子,心不在焉的,怕娘亲看出端倪来,只得强打起精神来,主动说几句话,娘亲却像是没听到,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他。
萧婉疑惑了下,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你看没看到老夫人还把一位公子给认成女孩子了?也不知怎么会认错的。”
延宁侯夫人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打了个寒颤,脸色难看极了,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萧婉被吓得小脸煞白,声音颤抖着回答:“没、没什么……”
延宁侯夫人看着面前的宝蓝色布帘微微摇晃着,上面绣着的团团莲花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那个女人的模样也慢慢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随着她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张总是气定神闲又悠然自得的脸。
她怎么会……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
明明那么像的……
不,不,也许是认错了。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不仅活着,还那样年少有为,是个少年举人?她却怎么求神拜佛也生不出儿子。
不会的,兴许只是恰巧长得相似而已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转着手上的一串檀木佛珠,越转越快。
回到府上。
延宁侯夫人停下转动佛珠,一把将整串紧紧攥在手里,握得太紧,珠子硌在掌心隐隐作疼,心口也像是有针在扎似的。
她匆匆到了书房,挥退了奴婢,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的,一直知道的,那个死鬼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之女又如何,是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又如何,貌美无双、惊才绝艳又如何,最后还是跌进泥里,死时不过是奴籍而已,连个好点的坟冢都没有。也没资格进萧家的祖坟,不过一个玩意儿而已。
她知道丈夫一直偷偷藏着一副那个女人的小像的,藏在哪里她都知道,有时还会拿出来看,独自躲着喝酒醉一场。有什么的?人都死透了。
她轻手轻脚地把小像拿出来,缓缓展开。
延宁侯夫人手里的佛珠珠串突然断了线,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之后沐雩把碧玉佛珠拿去给柴杨要还回去。
柴杨说:“你收着就是了,太奶奶给你了就是给你了。”
沐雩没再客气,收了下来,他笑着说:“你太奶奶把我认作叫‘柔菁’的姑娘,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柴杨说:“没有听说过。”
回去之后,沐雩捻着冰凉的念珠,沉思了起来——
柔菁。
柔菁……
假如那位老太太不是老糊涂了,是真的把他认成了某个很相似的姑娘,年轻的小辈不认识,长辈确实认识的。
柔嘉。柔菁。
他不知道母亲的名字怎么写,只依稀记得爹是这么唤母亲的。或许是他记错了。
将名字换作“柔菁”去打听后,就比以前要顺利许多了。
这位叫柔菁的姑娘姓王,全名王柔菁。是先帝时那位冤屈而死的王阁老王士甫的女儿,当朝大将军王观明的嫡姊——当年王家覆没,王家女眷被尽数充作奴籍发卖。
王柔菁是有名的才女,大家闺秀,当时不少青年才俊倾慕于她,听说是被某个公子哥悄悄买去,她入了奴籍,至多做个妾,而且就是连平头小户良家出身的妾室也比不上,过了这些年,从未再露过面,也不知还尚在人世否。
与沐雩说的人说着啜了口小酒,醺醺然向往地说:“听说王大小姐不仅有才名,颜色更是出众,是个犹如芙蓉映月般的美人。”
沐雩脸色复杂:“那时她已经及笄,应该已经有婚约了吧?”
对方想了想:“是,是有的。让我想想……当年……当年王大人还未出事前,王大小姐和延宁侯的世子订有婚约,原本那年年底便要成亲,年初时却寻了个由头,指摘王大小姐闺德有失强行退了婚,对,对,那时议论纷纷的,不少人奇怪,后来王大人突然翻台大家才回过味来,也许是老侯爷早就听到风声,怕被牵连。第二年,王大人便被下召入狱了。”
他感叹说:“假如萧家早一步履行了婚约,王大人出事时,王大小姐已经是萧家的世子夫人,罪不及出嫁女,她也不用为奴为婢了。”
“这些年未曾听闻王大小姐的消息,已然香消玉殒也未可知。”
他含蓄地意味深长地微微笑了一下,男人都懂的,能让曾经名响京城的大家闺秀有名的才女折服,为奴为婢,对于男人来说……谁忍得住不炫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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