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 帐中文武皆有几分醉意。
彼此之间推杯把盏, 武将捉对下场切磋。言是点到即止, 然棋逢对手, 从拳脚到短兵, 再由短兵到长兵, 甚至不顾风雪“切磋”到帐外,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几分火气。
许超赤红着脸膛, 扯开衣襟,同夏侯岩对面而立。
早在长安宫中,他就看这小子很不顺眼。以为使君文弱, 看不起幽州将兵?分明是傲慢自诩, 目中无人!
既如此,某家就好好下下你的威风, 让你见识一下, 什么叫射石饮羽、颠倒乾坤!
周延同钱实西-攻-略阳, 不在桓容身边。魏起又在守营, 随行人中, 许超的箭术最高,不能百步穿杨, 也能一发双贯,寻常将领实难匹敌。
两人不顾狂风大雪, 站定在帐前, 命人在火堆旁立起靶子。随后各自取来强弓,张弓搭箭,凝视远处的靶子,数息之后,几乎同时放开弓弦。
嗡嗡声中,利箭劈开雪-幕,撕开狂风,咄咄两声,扎在木耙之上,箭尾犹在颤动。
为风力所阻,箭矢飞偏,两人均未能射中靶心,都是面露不甘。连续射-出三箭,落点十分靠近,最近的,相距靶心不过半寸,足证其本领超群。
士卒移来木耙,众人都是一番惊叹。
“许司马果然了得!”
“夏侯幢主客气!”
看过靶子,知晓彼此不相上下,再射多少箭也是一样。许超和夏侯岩收起强弓,表面把臂谈笑,实则互相不服,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挑-衅和杀气。
风雪变得更大,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当下移回帐中,厨夫送上热汤,汤里洒了胡椒和细葱,略有些烫口,却恰好驱散手脚的寒意。
饮过热汤,天色已经不早。
宴会将毕,桓容起身告辞离去。
如在城内尚罢,但在城外扎营,桓容实不好留下。
再者说,盟约归盟约,双方并非一个阵营,都在彼此防备。如果桓容赴宴不归,难保驻扎在城外的一千幽州兵不会心生疑窦,以为秦氏心怀歹意,不管不顾的杀将过来。
误会酿成,双方动起刀兵,便宜的只能是潜藏暗处的氐贼。
“告辞。”
桓容喝下两坛佳酿,依旧神志清醒,谈笑自若。仅是眼角眉梢现出浅浅的晕红,愈发衬得眉如墨染、容姿俊雅,行动间更多出几分恣意潇洒。
“敬道暂且留步。”秦璟上前半步,出声道。
“秦兄何事?”桓容转眼望去,面露诧异。许超和典魁站在三步外,见他被秦璟拦住,不由得神情一肃,就要迈步上前。
“可否借一步说话?”秦璟继续道。
斟酌片刻,桓容点点头,抬臂止住许超典魁,并向钟琳摇了摇头,随秦璟重回帐中。
彼时,矮榻已经撤下,歪倒的酒坛业已移走。
火盆中-焰-色-微暗,空气中仍弥漫着酒香。
帐帘放下,桓容在靠近帐门处立定,抬眼看向秦璟,等着对方开口。猝不及防,下一刻竟被扣住上臂,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整个人被冷冽的气息包裹,桓容有瞬间怔忪。脑子嗡地一声,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
后半句话未能出口,忽被一只大手托住后颈,带着厚茧的指腹擦过耳后,带起一阵莫名的颤栗。
秦璟依旧没出声,单臂扣住桓容的腰,低下头,双眸深处燃起两团暗火。
桓容的大脑嗡嗡作响,顿时心如擂鼓。
双唇缓缓贴近,温暖的气息滑过唇沿,微痒。呼吸不自觉加重,牙齿咬住下唇,眼圈都有些泛红。
“敬道……”
低沉的气息传入耳鼓,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恶狠狠的瞪了秦璟一眼。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印上他的嘴唇。
这几乎不是吻,更像是凶-兽-间的愤怒撕咬。
牙齿-相-撞,响声清晰可闻。
嘴唇留下伤痕,锐痛一阵强似一阵,却谁也不愿意退后,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角力。
呼吸相融,辛辣的酒气在唇齿间交换。
桓容后退少许,大口喘着气,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似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待到气息稍稳,抬眼看到秦璟的样子,既有几分得意,又不免有几分担心。
郎君如玉,眸底染上一抹醉意。
红唇微肿,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沁出几点血丝。
忘形了。
桓容-呻-吟-一声,生出懊恼,却并不感到后悔。
指腹擦过秦璟的下唇,不期然染上一抹暗红。正要收回,手腕忽被抓住,染血的指尖很快感到一抹温热。
秦璟眼帘低垂,唇落在桓容的掌心,舌尖探出,卷走留在指腹的血痕。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此情此景,他是扑还是不扑?
似看出他的想法,秦璟牵起嘴角,笑容间带着魅惑。扣在桓容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隔着长袍,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容弟。”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如天鹅绒一般柔软,仿佛大提琴缓慢拉响。
一股酥麻自脊背蹿升,桓容咬紧后槽牙,猛地拽住秦璟的衣领,再次堵上他的嘴唇。
声-控!?
他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声-控?!
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几乎让人忘记身处何地。
帐外突然响起秦玚的声音:“阿弟,敬道?”
理智瞬间回笼,桓容猛地睁开眼,混沌的大脑瞬间回归清醒。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半步。
看着秦璟的样子,就知自己现下是什么情形。
桓容又是一阵懊恼,看向半开的帐帘,发现秦玚正站在帘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
“阿弟……敬道?”秦玚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阿兄何事?”秦璟神情自然,声音语气恢复寻常。
“你们方才……”
“容酒意上头,幸好秦兄扶了一下。”借手背遮挡,桓容舔了下嘴唇,笑道,“时辰不早,容也该回营,就不多打扰了。”
话落,桓容正要迈步,突然间想起什么,转过头,认真的看向秦璟,严肃道:“之前约定,还望秦兄能继续遵守。只要秦兄守约,容亦会践守诺言!”
“好。”秦璟颔首,亲自送桓容出帐,又目送他登车离开,一路行出大营。
待武车行远,火把化为夜-色-中的点点荧光,营门方才关闭。
回帐之前,秦玚唤住秦璟,看着望过来的兄弟,欲言又止,神情间带着几分犹豫。
“阿弟,你同桓使君?”
“阿兄想说什么?”秦璟问道。
“我……”秦玚眉心皱出川字,尴尬的抓了抓后颈,左右看了看,一把将秦璟拉回账内,低声道,“那个,你二人交情莫逆?”
秦璟玩味的看着秦玚,道:“阿兄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我,那个……”秦玚词穷。
“阿兄,敬道及冠时,我曾书信阿母,以鸾凤钗相赠。”
咔吧一声,秦二郎下巴坠地。
“我以为不是这样。”
“阿兄以为如何?”秦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肆意,又有几分怅然,“阿兄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是秦氏儿郎,不会忘记秦氏祖训,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阿弟……”秦玚声音微哑。
“我与敬道有约,他日必要于战场一决高下。在那之前,我必将助阿父一统北地,扫平中原,不负秦氏历代先祖。”
秦玚沉默了。
看着这样的秦璟,喉咙里像堵着石块,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最终全化为无尽的酸楚。
想要说话,口中只能发出单音。
试了两次都不成,秦玚干脆用力搓了搓脸,按住秦璟的肩膀,五指用力,沉声道:“阿弟,我帮你!”
“阿兄,”秦璟扣住秦玚的手腕,笑道,“何须如此?乱世之中,今天生、明日死,谁能保得万全?正如这座长安城,西周创立,秦汉为都,存世千年。然汉末至今,区区两百年,却是几易其主。”
秦玚沉声叹息,“阿弟想说什么?”
“敬道曾言,人定胜天。”秦璟仍是笑,“于我而言,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必当竭尽全力结束乱世,复华夏大地,给中原百姓一个安稳。”
“不能亲手开辟盛世,总能驱逐贼寇,予后来人根基,还天下太平。”
缓缓收起笑容,秦璟认真的看着秦玚,道:“阿兄可愿助我?”
“好!”秦玚重重点头,举起右手,“击掌为誓。”
三声脆响,兄弟俩相视而笑,笑声爽朗,径直穿透风雪。
回大营的路上,桓容感到酒意上涌,捏了捏额角,实在无心说话,干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钟琳饮下两口茶汤,压下部分酒意,思量西域商路及同秦氏商谈之事,同样没有出声。
许久,车速开始减慢,耳边听到熟悉的号令。
桓容睁开眼,推开车窗,见到营地中的篝火,不觉绽开一抹笑容。
“孔玙。”
“诺。”
“明后日秦将军必会派人前来。”桓容转过头,半面被灯火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看得不十分真切,“如何商洽,孔玙可有腹案?”
“明公放心,琳定不负信任。”
“善。”桓容没有细问,只是笑道,“无论如何,西域商路必须贯-通,扶风、略阳和陇西几地必须握于我手。”
“明公放心。”钟琳正色道,“以明公之前的条件,秦氏九成会动心。”
“那就好。”
武车驶进营门,魏起正在巡营,马良上前复命。
“禀使君,此前有百余长安父老来投,依其所言,抓到两什氐贼残兵。”
“好。”桓容点点头,赞许道,“尔等辛苦。”
“此乃仆等应尽之则,不敢当使君夸赞。”
“百姓可安置妥当?”桓容问道。
“依使君之前吩咐,已于左营外搭建帐篷,亦已发下食水。”
“氐贼残兵如何处置?”
“皆缚于囚栏,等使君归来发落。”
桓容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百姓辑录姓名籍贯,十人为保,无可疑者尽数留下。如有可疑,同氐贼一并送去秦氏大营。”
送去秦氏大营?
马良眉心蹙紧,面露不解。典魁和许超同时望向桓容,都对桓使君这个决定感到莫名。
“攻下长安的是秦氏。”桓容紧了紧斗篷,正色道,“我欲取扶风等地,维系同秦氏的盟约至关重要。这些氐兵没有大用,留下不过增些劳力。不若送去秦氏大营,能示几分诚意。”
马良三人面露恍然,未再提出疑问,立即着手安排。
钟琳笑道:“明公英明。”
“英明?”桓容摇摇头,笑道,“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这话并不十分贴切,却也没差到哪里去。
他也好,秦璟也罢,比起个人情谊,更加注重大局。说是无情无义未免过头,更不代表彼此视感情为儿戏。
想在乱世立身,理智永远为先。
为感情不顾一切?
说实话,桓容真心做不到。脑袋被门夹、被驴踢甚至灌几瓢水,照样做不到。
秦璟比他更加理智。
实事求是的讲,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枭雄。桓容完全可以肯定,他日战场相见,对方手下绝不会留情。
摸摸胸口,遇上这种情况该感到“心痛”吧?
这种突来的兴奋激动又算怎么回事?
果然是乱世呆久了,就算没嗑寒食散,脑回路也会出现问题。
桓容的车驾回到营中,营门立刻关闭。
两辆武车推到营门前,挡板张开,士卒登上车顶,架上火把,就是两座简易的瞭望台。
左营地外,十几个帐篷内,投奔来的长安百姓挤在火盆旁,跟前摆着热汤,手里抓着蒸饼馒头,正在狼吞虎咽。
另有几个妇人将蒸饼泡软,一点点喂给怀中的孩子。
秦氏围城三月,长安将尽粮绝,不少人死在城内,压根没能熬到今日。他们侥幸逃出,却没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营地而来。
究其原因,是为首的老人认出晋兵的皮甲,思及当年桓大司马率兵北伐,当机立断,带着族人和家人前来投奔。
秦氏固然是汉人,南地的晋室却被视为正统。加上北地遭遇天灾,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众人一番商量,决定离开北方,迁往南地。
“闻听南边的幽、荆几州广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虽没太大的本事,到底会些木匠和铁匠手艺。再不济,往盐渎、射阳之地的盐场工坊碰碰运气,总好过等着饿死。”
随行商往来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断传出。
起初人们不相信,一州之地,还是边界,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如何能养活这许多的流民?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越来越多的消息散播开来,并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现身说法,跟着幽州商队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来越少,关于幽州的传言逐步得到证实。
这些人投奔幽州兵倒也不算奇怪。
长安城破之后,氐人和部分杂胡北逃,大部分的汉人留了下来。
对长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馋已久,本以为要经过谈判,付出一定代价市换,万万没有料到,有之前的“名声”在,不少百姓主动来投,愿意跟着他前往南地。
捞到碗里的肉自然不能再放回去。
不过,和秦氏打个招呼十分必要。
至于是不是要另给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耸耸肩,表示苻坚的私库好东西实在不少,换百户人口绰绰有余。
这边厢,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带走不说,务必要说动秦氏松口,确保西域商路畅通。
那边厢,桓石虔和杨广率领的军队已攻破略阳,正沿着渭水西行,冒雪向天水进军。
谢玄和王献之终于赶上大军,同桓石虔合兵。
二人带来的家将部曲迅速投入战斗,同氐兵厮杀极是悍勇。在攻打略阳城时,更是生擒略阳太守,让桓石虔和杨广刮目相看。
“连日大雪,大军行进固然困难,守城的氐贼未必好过。”
桓石虔铺开舆图,手指画出一条长线,重重点在“天水城”标记之上。
“我等借武车急行军,攻城器械尽可在城下组装,定要在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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