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属临淮大县, 历史久远, 春秋时名善道, 曾为诸侯会盟之地。
秦始皇统一六国, 实行郡县制, 盱眙始建为县。先属泅水, 后归东海。秦末天下大乱, 项梁拥立楚怀王之孙于此建都,号召天下英雄。
西汉立国之后,盱眙曾先后属荆、吴两国。其后国废归入沛郡。汉武帝置临淮郡, 盱眙又从沛郡移出,改治临淮,为临淮都尉治所。
此后经新朝、东汉至三国, 盱眙一度归于东海郡和下邳郡。魏国后期, 还曾因战乱民少成为弃地。
司马氏代魏之后,朝廷划出下邳属地重置临淮郡, 盱眙再归临淮。直至东晋太和年间, 该县始终是临淮郡治所。
桓容一路西行, 沿途留意幽州辖下郡县, 派遣私兵健仆打探消息, 其后综合记录成册,确定盱眙最适合改置州府。
一来, 盱眙历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 和彭城相距不远, 方便打探北方消息;
二来,盱眙的辖地在郡内数一数二,适合开垦耕地,垦荒种植;
三来,该县在永嘉年间即有流民涌入,人口属郡内最多,方便发展生产、开辟贸易;而流民的基数大,同样方便桓容捡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临淮治所在县内。
桓容想要-拔-除钉子,扫除拦路虎,像在盐渎一样干脆利落的灭掉地头蛇,最适合在此地“动手”。
一旦障碍扫清,便能设法选贤任能,再郡县内安-插-人手,拓展人脉,彻底掌握临淮郡,继而将整个幽州纳入掌中。
计划很好,要实行却有一定困难,人手就是个大问题。
对此,桓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紧捡漏。
前往盱眙的路上,钟琳被请入武车,共商幽州之事。
茶汤送上,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沉思半晌,将需要实行的步骤一条条列在纸上。因有部分是临时想到,记录下的内容十分繁杂,没有什么条理,换成寻常人看到,八成会一头雾水。
钟琳则不然。
看着桓容一项接一项列出,他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惊讶变为震惊,继而成为钦佩。到桓容落下最后一笔,已是盯着纸上的墨迹出神,久久回不过神来。
桓容放下笔,摘出其中一页,递到钟琳面前,开口问道:“我欲依此行事,孔玙以为如何?”
“善!”钟琳拊掌笑道,“明公之谋大善!”
桓容又提笔圈出两项,道:“我闻淮南郡太守与袁真乃是姻亲,彼此交情莫逆。此番袁真拥兵占据寿春,他九成随之叛-晋。”
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神情肃然。
“离开建康之前,我曾大致了解幽州下辖郡县的官员。临淮、淮南以及陈郡三地太守有亲,淮南和陈郡太守更为从兄弟,其家族祖上曾为吴国官员,在郡内树大根深,屡有不满晋室之语传出。”
桓容收紧十指,表情中浮现几许凝重。
“若是淮南太守随袁真-叛-晋,临淮和陈郡怕也在左右摇摆。时日长了,难保会是什么态度。”
“明公缘何得此结论?”钟琳问道。
“孔玙是在考我?”桓容挑眉。
“仆不敢。”钟琳嘴里否认,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桓容摇摇头,明白钟琳是想借机提点自己,干脆道:“自进-入幽州以来,我的身份早不是秘密。”
车队过郡县时,打出刺使旗帜,当地太守县令均率下属官吏出迎,言辞之间多有恭维,却无一人提及寿春之事。
若是离得远,消息不畅通,尚且情有可原。
临淮郡就在淮南郡边上,当地的官员会不知道寿春有变?不晓得桓容将有去无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结果倒好,从上到下、从太守到县令,都是表面恭恭敬敬,满口赞扬,背地里各有谋算,连个暗示都不愿意给。
八成早视他为“死人”。
这样的表现,说暗中没有猫腻,可能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明公将州府改置临淮,掌控郡县政务,必先整治当地豪强,清理衙门官员。”见桓容说得明白,钟琳也不再卖关子。
临淮太守和盱眙县令首当其冲。
“我知。”桓容点点头。
初来乍到,想要在当地立稳脚跟,必得雷霆手段,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血,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如果人手够用,桓容很想将临淮治所的官员吏目群全部换掉,一网打尽。
奈何不具备条件,都灭掉没人干活,只能抓大放小,先朝“起带头作用之人”动手,给他人一个警告。
剩下的人老实则罢,不老实的话,等他抽-出手来,在流民中筛选几回,大可以逐个替换,挨个收拾。
“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寿春之事。为剿-灭-叛-军,须得在幽州境内征兵,数量不下两千。”
魏、晋刺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桓容为单车刺史,假节都督幽州诸军事,未加将军号,即是平时不领兵只问政事,仅在战时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并可斩杀违反军令之人。
乍一看,这个安排并没什么。但联合寿春之事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从最开始,朝廷就在防备他。
身为丰阳县公,有实封,食邑五千户,桓容手中握有五十虎贲和千余私兵,战斗力在北伐时得到检验,以同等的兵力,对上北府军和西府军都能拼上一拼。
如果授封领兵刺使,桓容的权力将增大数倍,可以随时征发流民为州兵。一旦握有兵权,早晚尾大不掉,再想算计甚至掌控他,无异于难如登天。
桓大司马就是最好的实例。
想走到这一步很难,但总要防患于未然。毕竟桓容是桓温的亲儿子,难保不会走上和亲爹一样的道路。
想通其中的关节,桓容不由得冷笑。
一场杀身之祸被他躲过,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算了。
袁真既然占据寿春,那就让他继续占着。只要他没有马上投靠胡人,自己甚至可以帮上一把。
有这伙-叛-军在,他才能光明正大行使“战时”的权力,更可以趁机清理手下官员。
一个“违反军令”的帽子扣下来,甭管是太守还是县令,全部一撸到底,不服者直接依军令斩杀。
防备他拥兵自重?
那他就拥给他们看!
寿春的叛-军摆在那里,朝廷没有证据,照样奈何他不得。
想算计他?
不妨尝尝挖坑自己跳的滋味。
“明公可想好了?”钟琳正色问道。
第一步迈出,必定再难回头。
桓容颔首。
他让秦璟给袁真带话,为的是说动对方和他共同演一场戏。
互助互帮,对空放-枪,做给朝廷看。
袁真可以继续在寿春呆着,不至于带着全家老小逃亡北地,背上投靠胡人的骂名,为世人唾弃;自己正好趁机征发州兵、扩充私兵,收拢当地各方势力。继而扎根临淮,向整个幽州动手。
“明公,袁真已为叛-臣,且同大司马有旧怨,此计的确可行,然变数仍在。如袁真首鼠两端,一边答应明公一边暗通北地,一旦事情泄-露,明公亦将身陷险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祸上身。”
钟琳的意思很明白,借寿春之事上表可行,同袁真联合则要再议。
“孔玙的顾虑我很清楚。”
“那……”
桓容摇摇头,截住钟琳的话,手指习惯性的点着桌面。见窗外又飘起细雨,将狼皮制成的斗篷盖在腿上,低声向钟琳道出一个秘密。
“袁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听闻此言,钟琳瞳孔紧缩,心头巨震。
袁真重病?
如果情况属实,此事大有可为!
“明公,此言当真?”
“当真。”桓容点头。
两成利益不是白送,秦璟不只为他带话,更透露一条重磅消息:袁真病重。
从秦璟的话中推测,袁真的这场病非同小可,很可能药石无医。再糟糕点,甚至熬不过几月,很快就将一命呜呼。
袁真统领豫州多年,身为一方大佬,宦海沉浮半生,自然不缺计谋手段。可惜儿子却及不上老子,魄力手段不及亲爹五分。
若是他病死,袁氏定然群龙无首,立即会分崩离析,成为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必须趁他还在,请下征兵的官文。”
渣爹想要借刀杀人,褚太后想榨干自己最后的利用价值,前提都是袁真活着,并且生龙活虎,能带兵打仗、挥刀砍人。
由此,桓容大胆推测,袁真病重的消息还是秘密,至少建康和姑孰都没有得到消息。
“明公,事不宜迟。”
知晓袁真命不久矣,钟琳比桓容更形焦急。
要动手就趁快,必须快刀斩乱麻。
哪日消息隐瞒不住,这面大旗可就没法扯了。
“仆以为无需等到盱眙,明公可立即写成表书,遣人快马加鞭送入建康。并将消息透露给公主殿下知晓,借留在建康的人手在城内散布消息,助明公达成此计。”
以桓容的身份地位,寿春的消息都能被死-死瞒住,想必建康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无妨将消息放大,让建康人都知道,寿春乃至淮南郡已被袁真掌控,朝廷竟一直无所作为,反而千方百计隐瞒。
桓容身为幽州刺使,有责任剿-灭-叛-臣,手下军队不够,自然要从州内征兵。
朝廷答应便罢,如不答应,还有更多的后手等着。
论起玩计谋手段,桓容或许不是褚太后等人的对手,但调动舆论支持,深居台城的褚太后却要差桓容一截。
必要时,渣爹的名头也可以用一用。
没道理别人将他算计到骨子里,他却不能反过来利用。
桓容已是下定决心,既然要撕,那就撕个彻底;既然要黑,那就黑到不容其他颜色存在,让对手如陷深渊,整日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安稳!
逼急了他,巴掌大的小鱼亮出一口獠牙,瞬间进化食-人-鱼。哪个敢伸手,皮肉不算,骨头都能给你咬碎!
“上表如何写,我已有腹案。不过还需孔玙帮我润色一番。”
“诺!”
车外细雨绵绵,桓容铺开竹简,提笔饱蘸墨汁,悬腕简上,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第一行字:“臣桓容启陛下:臣授封幽州刺使,近至临淮,闻寿春之变,叛-臣袁真拥兵据城,大惊……”
天空中阴云笼罩,冷风卷着雨水飘洒飞落,瞬息连成一片。
车厢内光线幽暗,阿黍点燃两盏三足灯,灯足恰好嵌入矮桌边角。
灯身-内部有特殊的构造,火光摇曳中,不闻半点烟气,仅有橘红的火光的腾起,映亮执笔人的一双手,修长、白皙,落下的字却如刀锋一般。
仅扫过两眼,阿黍便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这份上表不是她该看,也不是她能看。但从目光所及的内容,她完全可以肯定,表书递送建康,必将掀起一场风雨。
无论下发的官文如何,都无法阻挡郎君的脚步。
如果说盐渎是郎君挣脱桎梏的第一步,幽州必将成为他立身的根本。
然而,身在建康的公主殿下又将如何?
阿黍低下头,用力咬住嘴唇,盯着半掩在衣袖内的手指,看着微微泛白的指尖,心头飘过一层阴云。
表书一挥而就,桓容看过两遍,当即交给钟琳润色。其后铺开绢布,写成给南康公主的书信,仔细-塞-入竹管,系到苍鹰腿上。
“去吧。”
苍鹰竖起翎羽,明白表示老子不爽,不能做白工。
桓容笑了笑,自柜中取出一盘肉干,同时拂过苍鹰的背羽,道:“等你回来,给你新鲜的羊肉。再者说,到了阿母那里还愁没有好东西吃?”
苍鹰似乎听懂了,不情愿的吞下三条-肉干,对着桓容鸣叫一声。
“我就说成-精-了。”
桓容低声嘟囔,顺势推开车窗,目送苍鹰振翅飞远,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许久动也不动。
“郎君,小心着凉。”阿黍将斗篷披在桓容肩上。
“阿母应该搬入青溪里了吧?”桓容依旧望着车外,出口的话貌似问句,却不像要得到回答。
阿黍没出声,取出一只精巧的香炉,揭开炉盖,放入一小块暖香。
熟悉的香气萦绕鼻端,桓容缓缓舒了口气。回过身时,钟琳已经停笔。
桓容活动两下手指,又取出上表专用的竹简,将润色后的内容重新抄录。
大概两刻种的时间,几匹快马从车队奔驰而出,马上骑士携带装有表书的木匣,冒雨驰往建康。
车队继续前行,穿透雨幕,身后留下一条条被雨水覆盖的辙痕。
“明公,还有半日将到盱眙。”钟琳道。
“恩。”桓容点点头,目光再次转向车外,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到了盱眙,可按计划行事。”
“诺!”
淮南郡,寿春
送走秦璟一行,袁瑾带人匆匆返还。刚行到正室门外,就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袁瑾心头一跳,顾不得换下半湿的外袍,大步走进室内。
绕过立屏风,药味更加浓重。
两名医者立在榻前,均是眉心深锁,满面难色。一名婢仆跪在地上,手中托着半碗汤药,另外半碗泼洒在地,似流淌的黑-血。
袁真弯腰伏在榻边,一阵强似一阵的咳嗽,之前服下的汤药尽数被呕出,脸色白得吓人。
“阿父!”
袁瑾大惊失色,几步扑到榻前,小心的扶住袁真,不顾被-污-物沾染,亲自为他奉上汤药。
袁真无力的推开汤药,继续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阿父?”袁瑾愈发焦急。
“水……咳、咳!”
“快取水来!”
婢仆因腿麻反应不及,被袁瑾一脚踹中,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后脑撞上桌角,来不及出声便昏死过去。
立即有童子将她拖了下去,迅速送上温水。
“阿父可能用些?”
袁瑾试过水温,确定不烫才用调羹喂给袁真。
温水入口,滋润了干涩的喉咙,袁真缓缓舒了口气,总算能服下汤药。
地上的污-物被迅速清理干净,医者上前诊脉,重新开出药方,亲自下去熬药。
袁真摆手将众人遣退,只留袁瑾在身边,沙哑道:“我怕是不成了。”
“阿父!”
“听我说,”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层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错,致使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又自作聪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错上加错。”
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丝。
“都是桓温害您!”
袁真摇摇头,笑容里带着讽刺,“如果晋室稍有担当,桓元子未必能得逞。归根结底是我信错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
“阿父?”
“记住,西河秦氏必将崛起,将来有一日……”
袁真又开始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方才继续说道:“晋室已是朽败不堪,褚蒜子纵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况她行事过于狠辣,不留余地,凡能利用者皆不会手软。”
袁真咳嗽两声,话中讽意更深。
“我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沦为弃子、废子!幸亏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话,我死不要紧,袁氏全族都将被带累,恐怕一人不存。”
正如桓容之前预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来,袁真的确存了杀他之心。
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寿春,将他的计划打乱,归来时又带回桓容的口讯,袁真几番思量,怒气顷刻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后怕和庆幸。
“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动手,最终也会算在我的头上。”
袁真松开袁瑾的手腕,转而扣住他的肩膀。
“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门,各个都是执棋之人,你我都成盘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须兵行险招。”
“阿父真想同那小贼联手?”袁瑾皱眉,口中毫不客气。
“不然又能如何?进退维谷之间,已是没有退路。”
“郗使君同阿父有旧,难道不能帮忙?”
“郗方回?”袁真看着袁瑾,不禁叹息一声,“阿子,你要记住,权-势-利-益面前,哪怕亲情亦能舍弃。”
何况他怀疑送桓容来幽州的背后,京口同样做了推手。
“可……”
袁瑾还想再说,却被袁真打断。
“我意已决,你立即安排人手,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盱眙。现如今,这是为袁氏留存血脉的唯一办法。”
“诺!”
袁瑾纵然不愿,也只能恭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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