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持续整整一日, 临到傍晚, 西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秦兵的喊杀声清晰可闻。
“禀大都督, 襄阳西城门已破!”
部将飞驰来报, 秦玓当即精神一振。
襄阳位于两国边境, 乃是战略要地。汉军兵力不及秦军, 终究是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攻城之初,秦玓做好鏖战多日的准备。万万没料到, 仅仅一日,襄阳城西门就被攻破。
“伯考神机妙算,襄阳援军果真未到!”
“大都督, 城门虽破, 战局未定。桓石秀高世之才,果决能断, 前施疑兵之计, 令我军不能南进寸步。今虽破襄阳城门, 城内未必没有布置, 不可不防。”
“再者, 天色渐暗,理当鸣金收兵。然战机难得, 放弃实非智举。汉兵占据地利,我军攻入城内, 务必要谨慎, 以防不测。”
秦玓点点头,采纳张廉的建议,命骑兵冲锋在前,步卒紧随在后,前后支应。如果城内设有埋伏,亦能从容应对。
西城门下,攻城锤被移开,秦国骑兵如潮水般冲入城内。
喊杀声和战鼓声掩盖了木板坍塌的钝响,愈发昏暗的天色,也让队伍后的人看不清城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轰!
城头丢下成排的滚木,砸断数架云梯。
攻上城头的秦兵借助天光,看到城内发生的情形,登时双目圆睁,满脸惊骇。顾不得自身安危,就要扬声高喊,提醒冲向城内的同袍,城内有埋伏,莫要继续向前。
结果刚喊了两声,脑后突然一痛,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绑起来。”
计策已成,藏在城墙内的藤甲兵和夷兵一拥而上,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攻上西城的秦兵团团包围,压根不惧砍在藤甲上的长刀,挥舞起长棍和钝刀,一个接一个砸晕。
桓石民走到城墙边,俯视塌陷的长街,看到陷在坑里的秦兵,下令弓箭手:“放-火-箭。”
弓弦纷纷拉开,包裹着油布的箭矢如雨飞出,接连点燃街边木屋。
噼啪声中,火星四溅。
藏在屋内的引信被点燃,片刻后,只听得一声轰响,黑烟和尘土一并腾起,屋顶被热浪掀翻。
浓烟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升腾,遇晚风吹过,弥漫整条长街。
陷入坑内的骑兵不必说,距离十几步外的步卒都开始打起喷嚏,双眼流泪,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
黑烟腾起时,埋伏在暗处的汉军和青壮未得命令,暂时按兵不动,纷纷以布掩住口鼻,避免被烟气熏到。确定入城的秦兵全部中招,听到城头鼓声,方才一拥而上,扛起被炸开的门板和木桩,死死堵住城门缺口,将进攻的秦兵拦腰截断。
缺口并未完全堵死,很快有武车从两侧推出,挡板张开,嗖嗖的破风声中,将冲上前的秦军逼退。
“快!”
一辆更大的武车推来,造型古怪,车身竟然包裹铁皮。
武车停在缺口处,挡板升起,士卒拉动机关,三支样式古怪的铜管探了出来。火把举到管口前,机关再次拉动,三条火龙瞬息喷涌而出。
火焰炙热,哪怕被热气燎到,眼眉胡须都会被烧掉。
秦兵悍不畏死,战场之上能带伤搏杀。可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武器,不由得心生退意。
换成攻城锤同样没用。
无论凿开城门的巨木,还是牵引巨木的粗绳,包括运送巨木的武车,都属于易燃之物。
即便是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将兵,也绝对不会想到,汉军能制出喷火的武车。仓促之间,自然没有合适的应对之策。
从秦军攻破西城门,到陷阱发挥作用,汉军扭转战况,短短不到半个时辰。
在此期间,北城门和东城门接连被破,同样的路面塌陷,黑烟滚滚,骑兵被困,步卒被截。武车接连登场,火龙逞威,逼退来不及入城的秦军。
起初,秦兵见到城内火光,以为是同袍和汉军接战,对方燃起的火把。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城头的同袍不断发出吼声,让众人不要入内,将官和士卒渐渐开始意识到不对。
有拼死逃出的士卒被带到秦玓面前,全身都被浓烟熏黑,眼泡红肿,声音沙哑,道出城内设有埋伏。
“大都督,不可入内!城门后都被挖空!人行无事,战马踏入就会摔进坑底,动弹不得!”
“什么?!”
秦玓愕然,张廉也是大惊。
就在这时,身后有骑兵飞驰而来,距离数十步被拦下,狼狈的滚落马背。顾不得手臂带伤,拼命喊道:“大都督,汉军袭营!大营起火,辎重、辎重全部没了!”
听闻此言,饶是秦玓也禁不住脊背生寒。举目望向城头,大手攥紧长-枪,过于用力,以致手背鼓起青筋。
“袭营的是多少汉兵?为何能冲入营盘?!”张廉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直冲到报信的骑兵身前。
“汉军、汉军带着引火之物,”骑兵的嗓子被浓烟熏伤,声音仿佛砂纸磨过,“此物以陶罐盛装,遇火发出巨响。另有火油,土上亦能燃烧,根本无法扑灭!”
秦军大营四周立有栅栏拒马,木桩足够锋利,能挡住偷袭的汉军,却挡不住狂啸的火龙。
几乎是眨眼之间,半个营盘就陷入火海。
汉军策马冲入营地,继续投掷陶罐,焚-烧帐篷。
冷风中,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波及到秦军的辎重。守卫大营的秦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辎重被烧。
汉军放完火,根本不做停留,更不与秦兵接战,直接调转马头,很快飞驰而去,不见踪影。
听完骑兵的话,张廉表情凝重,看向秦玓,沉声道:“大都督,我等还是中计了。”
秦玓没说话,眺望被火光照亮的襄阳城。
凭谁也不会想到,桓石秀会如此之狠,用整座襄阳城为饵,设下埋伏,布置陷阱,等着秦军入瓮。
“鸣金退兵。”
秦军落入圈套,不会有任何胜算。
“击鼓整肃队伍,退离汉中。”
事不可为,为免更大的损失,必须退兵。
借助天暗,汉军的计策得以顺利实行。秦军同样可以借助天色,甩开汉军的追袭。
鼓声响起,城下的秦军得令,当即舍弃云梯,向大纛所在聚集而去。
城头的秦军无法撤退,干脆摒弃生死,继续同汉军鏖战,希望能拖延时间,为同袍夺得一条生路。
陷入坑内的秦军动弹不得,有无法视物,慌乱之下,有人开始彼此踩踏。
汉军很快出现,几人合力撒开渔网,捞鱼一样,将坑里的秦兵陆续捞了上来。其好处在于,既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又将限制秦军的行动,连绳子都无需再用。
只是渔网的数量有限,到最后,还是得汉军赤膊上阵。
因烟气尚未消散,汉军脸上都蒙着布,仅露出两只眼睛,乍一看颇有几分滑稽。
但有桓石秀这样的上司,下边的将领自然不会在“小节”上计较。腰间捆上绳子,手里拿着木棍,半悬在坑里,一棍一个,将陷入慌乱的秦兵敲昏,尽数捆起来。
“取药为他们洗洗眼。华大夫说过,拖久了不好。”
期间,有秦兵不肯就缚,拼死一搏。长刀乱挥,几番出现险情,汉军难免受伤,好在未出人命。
“是条汉子!”
用撕开的布条捆住伤处,汉军什长并未动怒,而是翘起大拇指,对闭眼仍能找准方向的秦军敬佩不已。
秦兵目不能视,加上汉兵说的是方言而非官话,一时间竟没能明白。
弯腰帮什长解绳子的汉兵很是无语。
胳膊流血还能说出这句话,当真是心大。不过,什长是桓氏部曲出身,追随桓刺使多年,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反应,当真算不上奇怪。
秦玓鸣金退兵,桓石秀将城中事交给桓石民,亲自带兵出城追击。
殿后的秦军都被武车冲散。
更要命的是,汉军不择手段,在战场上竟然用渔网!网内还带着钩刺,钩刺上明显涂有麻药,秦军实在是防不胜防。
武车飞出的箭矢都涂了一层药,被擦伤之后,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消数息就半身麻木,连刀都拿不起来。
论单打独斗,多数的秦军的战斗力胜于汉军。
然而,桓刺使的目的在于取胜,不是彰显个人勇武。有捷径能走,有巧劲能使,干嘛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不是涨他人志气,而是遍数汉中郡上下,无论马战还是步战,无一人是秦玓的对手。
明知道打不过,派出去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换种情况,桓石秀或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在现下,关系两国国运,关系建康和长安之间的博弈,他宁可背负狡诈之名,也要将这三万大军彻底拿下!
“使君,秦军向北跑了,还追不追?”一名斥候下马,举着火把观察马蹄痕迹,又俯身于地,耳朵紧贴在地面,判断秦军大概跑出多远。
“追。”桓石秀猛地一拉缰绳,“只要没出汉境,必要将其擒获!”
“遵令!”
士兵披星戴月,策马扬鞭,死死咬住秦军不放。
黑夜行军很不方便,秦玓不得不派出大量斥候探路。
“大都督,再行百里即可出汉中地界。”
得斥候回报,秦玓下令全军加速。
不承想,刚刚驰出十余里,突遇一股骑兵自侧翼杀来。来人穿着汉军的皮甲,从马术和战法来看,却是实打实的胡骑。
“莫要慌乱,列阵迎敌!”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袭营得手的羌羯骑兵。
这支骑兵冲击秦军侧翼,两个来回,并不恋战,而是破开一个缺口,抓起剩余的陶罐,凌空掷向秦军。
随着几声脆响,火油飞溅,□□四散,染上不少秦军和战马。
火石擦亮,一道火墙瞬息燃起。
“莫要被火沾上!”
见识过火药和火油威力的骑兵连声高喊,提醒同袍后退。
“大都督,此物危险,需得避开!”
眼见两匹战马被火燎伤,嘶鸣着倒地翻滚,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秦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真刀真枪的拼杀,他们不会畏惧,更不会后退半步。但是,眼前一幕无法用常理解释,怎不让人头皮发麻?
有火墙阻隔,秦军不得不改变方向,舍弃往始平郡的计划,绕路奔向上洛。
奔驰半夜,勉强甩开汉军,众将兵又渴又饿。斥候寻到一条小溪,秦玓下令严备,众将兵轮番下马饮水。
不敢停留太久,大军继续前行。
刚刚奔出数里,忽有将兵大叫腹痛,起初只有几个,很快是几十个、几百个。
最终,连秦玓张廉都不能幸免,腹中如刀绞一般,疼得满头冷汗。
距离大军不远,有十余青壮小心观望。确定秦兵多数中招,青壮低语几声,半数留下,半数飞身上马,飞报追袭的汉军。
原来,为防战况有变,秦兵逃脱,除在襄阳城设下陷阱,桓石秀还有多手准备,在水源里下-药就是其中之一。
如沔水这样的大河,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换成沿途小溪水井,就合该秦军倒霉。
为免百姓中招,凡是“加料”的水源处,都有青壮和村民看守。顺便每日加药,确保效果不打折扣。
下在小溪里的药乃是华先调配,不会致命,却会让人腹痛虚脱,失去气力。
等桓石秀带兵赶到,万余秦兵全部倒在地上,包括秦玓和张廉在内。
襄阳城一战,三万秦兵尽数被擒,不漏一人。
桓石秀一战成名,声名震动南北,不亚于当年率兵北伐的桓大司马。
消息送到建康,满城欢腾。
桓容看过战报,脸上并未有太多的喜色。同郗愔、谢安和郗超等重臣商议之后,在朝会之上宣布,御驾亲征,誓破长安。
于此同时,桓冲率领的水军沿汝水北上,直攻襄阳。谢玄和郗融率领的大军仍在徐州同秦玦鏖战,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秦国青州刺使终于不再摇摆,举兵反秦,和并州刺使一样,投向桓汉。
秦国境内,青、并、冀三州战火狂燃,徐、豫、荆三州秦-汉两军鏖战。
这个时候,桓汉天子亲征的消息传来,汉军士气大振,不顾生死,誓要一鼓作气攻入长安。
然而,秦军的战斗力摆在眼前,想要突破秦玦和秦玸的防御,并不是那么容易。
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眨眼就到十二月。
北地降下数场大雪,南地亦是雨雪连连。
今岁南北皆遇天灾,损失不小。
区别在于,秦国的粮食捉襟见肘,既要赈灾又要支撑大军,日渐困难;桓汉的储粮还有富余,赈济百姓的同时,可以保证汉军继续北进。
太元八年,十二月底,北地连降暴雪,交战双方不得不暂时休兵。
隔年元月,大雪初停,桓容离开建康,御驾亲征,兵锋直指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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