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昭驾着骡车出了府。
归善县是惠州府治所所在地,比起别的县城来要繁荣许多,方圆百里都是村落。罗会赶着骡车直接出了城门,又往西边走去。
西边人烟稀少,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因着平日里来往的人甚少,竹林里铺满了落叶,层层叠叠的不见底,偶尔有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倒有一番幽幽绿意,一条铺满竹叶的小路曲折而入。
很普通的景致,寻常人都没有一探的欲望。却也有不寻常的地方,竹林里面岔路甚多,不懂点奇门八卦的基本出不来。
罗会也是被人带了好几次路才学会的,他赶着骡车往里走,过了好几条分岔路才寻到一间竹屋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
罗会掀起帘子。
沈昭便让析玉扶着下了车。
竹屋还是原来的样子,数年如一日。小小的院子里摆着石桌石凳,干净如新,另一边则摆放了一堆木头,时常会有青衣小童在一旁劈柴。
这就是她的先生关老先生的住所。
她虽然喊了关老先生数年的先生,但是除了知道他姓关以外别的并不清楚。
她第一次见到关老先生是在承恩寺的后山。
那是他们刚到惠州府的第二年,她父亲听闻承恩寺寂本大师的佛法精湛,又颇有几分窥破天机的本事,便在初春时节带着一家人去了承恩寺。
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并不敢拜见寂本大师的尊容。听说承恩寺的梅林是岭南一绝,就避开下人的耳目一个人偷偷去了后山的梅林。
那会儿还有一些雪没有完全融化,衬着朵朵红梅,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忽然就记起很久以前的将军府里也有一片小小的梅林,因为她的祖母最喜踏雪寻梅。
她仰头看着点点红梅,片片白雪,忍不住吟起了一首很应景的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只可惜红梅依旧是红梅,寒雪依旧是寒雪,她的故乡却不再是故乡了。
“这诗是好诗,景也应景,就是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身后突然有一道略微嘶哑的声音传来。
沈昭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身着布衣,手柱竹棍的老先生站在她身后。
虽已是两鬓斑白,身形消瘦,但是周身却隐隐透着闲云野鹤的潇洒气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很像那些避开红尘隐居山林的高人。
沈昭正了正神色,“老先生此话何意?”
“小女娃说这话做甚!要说也该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沈昭听闻笑了起来,“老先生说得对,是晚辈庸人自扰了。”
“你这女娃年纪挺小,懂得倒是不少。”老先生往前走了几步,跟她并立。
“你瞧这雪是雪,梅是梅,雪不能是梅,梅也不能是雪,世间万物皆有它本身的因果,世间万事也皆有它原有的定数。世事轮回,万古定理。”
说着,他拿起竹棍敲了敲树干,梅瓣带着雪花一起落下,纷纷扬扬的,沈昭的心也跟着纷纷扬扬起来,之前那点缅怀之意倒是少了大半。
沈昭扭头看着老先生消瘦的身影,眨了眨眼,问道:“老先生跟我这女娃谈这些做甚?”
老先生也看着她,笑容朗爽,“这不是你要听的吗?”
沈昭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先生倒是很懂晚辈的心思。”
“你这女娃也是有意思得很。”老先生笑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比你聪慧,也比你有意思。”
说着,他又看着沈昭,很认真地问,“女娃,老夫且问你,可愿做老夫的学生?”
沈昭也很认真看着他,“老先生能教晚辈什么呢?”
“你想学什么?”
“古有张仪众横捭阖,今有宋衍策平天下,晚辈想学的自然是权术谋略。”
老先生双目一凝,紧紧地盯着她,“历来谋士三六九等,谋财者为下,谋权者为中,谋国者为上。你可知你口中的张仪宋衍皆是为国谋划的上等谋士。莫非你是想做那上等谋士?”
沈昭淡淡的笑了笑,尚且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深沉之意,“晚辈并不想做谋士。晚辈只需学得那谋国之术。老先生可有那本事?”
“口气不小。”老先生大笑起来,略微嘶哑的笑声在这荒山冷雪间倒显出了几分苍凉来,“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口气跟你一样大。”
沈昭闻言心里一动,直觉告诉她这老先生前后说的都是一个人,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老先生叹息了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后来自然是权倾天下……”
沈昭还想问他那人是谁,却瞧见老先生眼底隐隐约约地落寞之色,到底是没有再问一句话。
劈柴的青衣小童见到沈昭的身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行礼,“沈姑娘。”
青衣小童是关老先生身边服侍的小童,打小就跟着关老先生。
听说他是关老先生在竹林入口捡到,当时的他尚在襁褓,还是个幼儿,却不哭不闹,一双乌沉沉的眼滴溜溜地转着,机灵得很。
他躺的地方恰好有一小截竹笋冒了尖,青青翠翠的,可喜得很,关老先生就给他取了个名叫竹笋。
沈昭点点头。
竹笋便领着几人往院子里走去,“老先生正在里边下棋。前些日子一直抱怨姑娘许久不来,连个对弈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无趣得很,只得自己与自己手谈一局。”
沈昭笑着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竹林湿气重,竹屋并不是依地而建,而是用木头架了起来。
踏着竹梯上去,进门便是堂屋,说是堂屋却未免过于简陋,好在桌椅板凳样样不缺,又胜在干净,看着也很舒服。
房间的两边还挂了几幅字画,又在简陋里平添了几分风雅,字画都是寻常隐士喜爱的泼墨山水,怪石残雪,中间题了一幅字。
上头写着:
且将白鹿与清风,笑言千古兀自归。
落笔是拂云居士。
正是出自李长吉的“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只是这幅字用的是台阁体,而非寻常的狂草行书,倒让人不禁觉得遗憾。
自古以来所谓隐世者即避世者,避的是官场,关老先生也不例外,从白鹿二字便可知其意。
诗里抒发的也是松风山月淡泊名利的隐逸情,但所用的台阁体却明明确确是士子科举官场文书才会的,一向以端正拘恭著称的台阁体如何能显出诗句的潇洒豪迈?
任谁见了也不免要可惜一番。
沈昭也曾问过关老先生缘由,却没有得到答案,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
“丫头来了。”关老先生指了指对面的坐垫,“快过来跟老夫手谈一局,许久不曾对弈,心里倒是痒得很。也不知你最近棋艺如何?可有退步?”
“先生真是说笑,哪有变得这么快的?”沈昭跪坐在他对面,将棋盘上的棋子均取了下来。“不如手谈一局看看?”
两人便对弈起来,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连午膳都来不及用。
直到分了胜负,竹笋才又将热好的饭菜端进来,一面布置一面抱怨。
“沈姑娘往后可别这么惯着老先生了,他的身子可撑不住的。”
沈昭一面替关老先生布菜,一面带着歉意笑道:“今日是我忘了时辰,实在不该。先生身边有你服侍倒教人放心许多。”
竹笋倒也不说什么,他是由关老先生带大的,如父如母,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伺候两人用了膳,又端来了热茶。茶倒是普通得很,淡淡的也不浓,不过也有几分值得回味的清香。
“你这棋风比起之前倒是变了许多。”关老先生跪坐在小几前,指着那棋局道。
沈昭的目光也落在黑白错落的棋局上,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学生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关老先生沉吟少许,“你原先棋风是步步紧逼,锐不可当,如今却步步为营,迂回婉转,倒教人瞧不出你的走向了。沉稳了许多,倒是好事。”
沈昭眼底也露出了笑意。
她性子一向好强,上辈子过得倒也如意,从将军府的嫡长女到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其中虽有波折,可到底因为年轻,并未受多少影响,也算是顺风顺水。
哪怕后来因中人奸计,被一箭射死在城墙下,仍旧有着满腔热血。
后来因外祖父一家尽忠职守却遭奸人算计,落得如此污名,家里又突遭变故,才让她两辈子的愤恨都难以压抑。
所以不管是行事还是下棋,她都势如劈竹,锐不可当。
直到后来关老先生发现她心性不稳,又素有才智,生恐她长此以往会变得暴戾恣睢,横行无忌,便有意引导,让她懂得压抑自己,使她的行为举止都变得沉稳。
为人处世改了许多,性情也更加平和。就连下棋也渐渐成了隐而不发,止而后动。
“也多亏了先生时刻教导,学生才不忘平心静气。”沈昭低眉颔首。
关老先生打量她半晌,又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取下来,缓缓说道:“你可知佛家一直流传着生而知之者的说法?”
沈昭心里一惊,也低下头去将黑子一颗颗放回棋罐,虽说自己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可她这位老师活得比她两辈子加起来还长,怕是早就看穿了那些东西。
她沉声回道:“学生并不知晓。”
“不必惊慌。”关老先生轻声笑了起来,又意有所指地说,“老夫可从未见过什么生而知之者,当年在承恩寺的后山老夫只见到过一个很聪慧的小女娃。”
沈昭低着头没有说话。
关老先生也不甚在意,“老夫年轻的时候,大师曾跟我们师兄弟说过,这世上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糊涂人有糊涂人的活法。
老夫当时年轻气盛,并不认同这句话,人要是太糊涂了,活着岂不无趣?因此老夫这大辈子都过得清醒得很,倒是看了许多不该看的,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便是如今也走不出。
师兄就比老夫糊涂多了,一辈子就想守着大师留下来的东西讨活,日子过得也是无风无雨,顺顺当当的。
说起来,老夫当真几分羡慕他,不过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沈昭知道关老先生口中的师兄是承恩寺如今的主持寂本大师。
他和寂本原先都是承恩寺老主持门下的俗家弟子,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们俩师兄弟后来一个出了家彻底做了和尚,一个便下山去那锦簇红尘寻自己的劫了。
那劫有没有寻到,沈昭尚不可知,不过这锦绣红尘倒是看得半破不破了。
关老先生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带了几分唏嘘感概,“老夫现在想想,大师的话当真是有理的,人还是过得糊涂点好,看得太分明,总归要付出代价的。
老夫的代价便是一生所求皆不可得,只能在这偏远之地的竹林里了却残生。”
说着,他又看向沈昭,眼里带上了些许关怀与欣慰,“老夫这一生收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了。你是个很聪慧的孩子,老夫第一眼看到你时便知道。
可还有一个道理是太聪明的人所求的必不简单,你所求为何物?老夫不清楚。但记得你当年说过你要学那谋国之术,却不愿做那谋士。
自古以来,谋国者几何?成之者几何?你可知晓?”
“谋国者数不胜数。成之者……少之又少。”
“正是此理。”关老先生颔首,抚了抚下巴的长须,“虽则你是老夫的学生,可你要走那条路老夫也无法决定,更不可能阻你。
老夫知你心中有恨有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解的,也不求你能消解。所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自古不变。但求你无愧于天地。
老夫入世时,见这红尘虽锦簇,却抵不过太苦太污;这国朝虽泰平,却抵不过奸者邪心。老夫终归是一介凡夫俗子,见这红尘污浊,国朝动荡,也无力挽之。
以致今朝,权臣当道,罔顾民生,虽则天下政修人和,却已隐现灾祸。你且瞧瞧,近来有多少地方因天灾致使田地荒芜,因人祸致使流民不止。
所谓的海晏河清,国泰政通也不过是高居庙堂之士掩耳避之罢了,那些久居江湖之人更是深知其害。而掌权者尚不自知。”
说到这,关老先生沉沉地叹了口气,“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认,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是时候出个有魄力的晚生后辈的搅一搅这朝堂风云,拨乱反正,钳制权臣,也好让国朝江山缓一缓。”
听到这些话,沈昭站了起来,朝关老先生行了个大礼,“学生何德何能,得此重任。”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但求勿忘初衷,为生民立命。”
沈昭退后一步,一揖到地,“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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