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由着析玉将她身上的斗篷取走,近了却发觉苏十三神色有些异样,不禁稍感疑惑,忍不住微微偏头,蹙着眉问道:“苏公子这是……不欢迎我么?”
声音并不似往日那般低沉,带着姑娘家特有的软糯,言语间竟隐隐透出几分俏皮来。
沈昭当然知道苏十三不可能不欢迎她,只是觉得一向淡如清风的苏十三愣神是十分难得之事,不免要打趣一番——她这是还未从方才那个雪人身上收回心神。
苏十三闻言,顿时回过神来,脸上已恢复了先前的淡然。“既是我邀少明前来,又岂有不欢迎之礼?快请坐罢。”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软垫。
这是将她当成余怀昭的意思。
沈昭依言坐下,心里头却不免嘀咕起来。她原以为苏十三得知她的身份后,虽不至于四处宣扬一番,但也会打趣几句罢。怎地竟是一句话也不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苏十三并不知晓她在想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对方的打量过于频繁,倒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原先也不见这般的。他压下心里的疑虑,不动声色地替沈昭斟茶。
此刻仆人都被遣走,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茶水的声音便显得更加清晰起来。苏十三温润的眉眼隐约藏在升腾的热气之后,竟显出几分朦胧的感觉。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莫过如此。
沈昭瞧着,倒忍不住一愣。
她原先还想着这眉目怎会如此熟悉,原以为是因当年大觉寺的一面之缘。可眼下他的面容隐在朦胧的热气后,倒叫她想起别的事来。
她之所以觉得苏十三熟悉,并非因当年大觉寺之事,而是她前世曾见过相似的面容,只因时隔多年,那面容在她记忆里日益模糊,因而一时间才未曾记起。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即将出征之前,尚且年幼还是太子的延武皇帝信誓旦旦地拉着她的手说,昭姐姐,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那样你就不用打仗了。
她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天空湛蓝纯粹如一块绸缎,那片片流云便是绣娘用丝线勾勒的祥云,那样的景致大抵只有天底下最为手巧的绣娘方可织出。
年幼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绸缎下,仰着脸同她说出最真挚最简单的话语。眉眼灵动,让人心生怜意。
那会儿她正沉浸在亲人逝世的悲痛之中。树倒猢狲散,沈家没落,同她来往的人家便少了许多,心中的苦闷无处叙说,乍然听到这样一番话,难免动容,当下便问他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他便理所当然地回道,因为我长大以后,就能当皇帝,那样我就可以让昭姐姐当我的皇后,皇后是不用打仗的。你看,我母妃就从没打过仗。
他哪里知道,天子一声令下,便可扭转局面。若是君主让她出征,便是当了皇后也一样出征。若是不让,怎么也轮不到她,只是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得的。
年幼的太子对此却是懵懂无知,因此可肆意言论。她当即一惊,连忙弯腰捂住他的嘴,细细叮嘱道,这样的话,殿下往后不要再说。
为何?他不懂,拧着眉问道。
沈昭便回道,殿下若是说了,微臣此生便再难回京,兴许也会同父兄一般身葬沙场。
十几岁的小姑娘,语气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惆怅与黯然。
小小的延武皇帝果然吓得哭了起来,连忙上前抱着她,抽噎着说我再也不说了,昭姐姐以后经常回来陪我好不好?
她自是应下。
可世事难料,她这一走便是六年,再回来时,小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为面容肃穆,气质沉稳的一国之君。幼时的嬉笑玩闹再不见踪影。
剩下的唯有金銮殿下的一问一答,君臣之礼。他是少年天子,气度华贵,不怒自威,她是铁血将军,沉默寡言,面容坚毅。
遥遥相对时再无少时温情。
她还记得,已俱男子气概的延武皇帝同她说道,还请表姐替朕守住边境的河山。而那回京之言,却再未提及。终究成了一朝天子。
沈昭不禁感概起来,复又想起她刚逝世时,延武皇帝日益憔悴的面容以及眼底隐隐的悲痛。可惜生在帝王家,终究是不能长成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模样。
只是那面容……沈昭复又向苏十三看去,他早已斟好茶,升腾的热气顿时少了许多,面容清晰起来,细看过去,还真有三四分相似,那矜贵的气质如出一辙。只是苏十三的面容更加温润清雅罢了。
“少明?”
苏十三见她眼神直愣愣的,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沈昭顿时一惊,回过神来,见苏十三依然看着她,便轻咳一声,道:“方才见公子的面容隐在这雾气蒙蒙之后,端的是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话一出,苏十三猛地怔住。
嘴唇翕和半晌竟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昭亦回味过来,眉头一凝,这话怎么说得跟她在垂涎对方的美色一样?她复又偏头看了看四周,好在四下无人,便松了口气。
见苏十三面色有异,就连忙转开话头,“我方才进来时,见那门口还堆着雪人,不曾想公子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昭的语气里还带着促狭的笑意。
苏十三顿时觉得她进来之时之所以会噙着笑,怕是那雪人的原因,面上的笑意便淡了起来,“不过是雪大,兴起罢了。”
沈昭直觉他不太开心,可一见他面色如常,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当下就问,“苏公子原先在太原府,还不曾见过雪吗?”
“此处的雪和太原府的并不相同。”苏十三神色淡淡。
沈昭附和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嘀咕。她也曾在在北方待过,怎未瞧见两处的雪有何不同?不过对方都这般说了,她自是不好再问。
可苏十三不开口,她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何事?气氛顿时沉闷起来。
沈昭觉得如坐毡针,她动了动身子,又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当即便赞道:“好茶。”
她对茶道之事有几分了解,自是知晓这杯茶除了茶叶本身外,还用了上好的雪水和茶具,便是泡茶手法亦是不俗的。
“少明喜欢便好。”苏十三微微一笑。
之后便再无别话。
沈昭略感古怪,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事?”
苏十三面上一僵,无事便不可邀你吗?
虽然他的确有事。
当下又道:“我只是见这外头雪景甚好,因而才邀少明前来一观。”
“啊?!”
沈昭一愣,随即又偏头看了看四周,此处哪能看到雪景?连窗户都已被棉帘遮住。
苏十三脸色又是一沉。
看个雪景很奇怪吗?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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