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畅谈后,沈昭起身告辞。
忘念大师紧随其后,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感概。
关山月有惊世之才,众人皆知。
正是如此,当年世祖陛下尚为亲王时,才会有意让他一介白衣于王府借读。其后更是令他教导彼时还是郡主的大长公主嘉懿。
但真正关山月真正为世人所知,是正始末年诸王之乱中,他曾出谋划策,成为平定战乱关键所在,最终使得世祖陛下一举夺得帝位,入主金銮殿。
而那时,他未及弱冠,举世皆惊。
以致后来,世祖陛下破格让他于廷上听政,而他确实是心中颇有丘壑。事关朝堂政令虽不多言,可语必惊人,直中要害。
再之后,世祖陛下薨逝,朝局动荡,形势险峻。他谨遵世祖夙愿,褪去一身白衣,手握圣令,成为一言可定天下的权臣,竭力辅佐大长公主垂帘听政。
甫一上任,便颁发诸多法度政令,不顾众臣阻扰,以铁血手段施行,定朝野局势,为其后流传百世的同和之治奠定基础。
如今朝中所遵法度,所行政令,实则多为他当年推举。
而关山月一时间亦成了朝野内外,炙手可热之人。有人恐其权势,曲意逢迎。有人妒其地位,恶言相向。更有人直言,这慕容氏的江山早已落入他关氏之手。
这些言论他从不在意。
反倒是嘉懿为此很是恼火,下令杖毙了数位口出恶言之辈,流言才渐渐平息。可此等念头一旦生根,便再难剔除,一时间局势危如累卵,愈发艰险。
世祖陛下大才盘盘,其机敏聪慧常人难及。他深知关山月之心性,才于弥留之际,亲言托孤,更给予其寻常朝臣终其一生,都难以获得的无上权势。
而关山月则是为情所困,为恩所缚,在危难险阻之中,竭力而行,替他,替慕容氏,甚至于替嘉懿守住一片山河,保其百年昌盛。
即便是后来,他同大长公主生了嫌隙,辞官归隐。一颗心却仍留在这十里繁华而又处处险恶的京师。
他在辞行前,呕心沥血,费尽心思,于各地散下棋子,布下棋局,暗中牵动朝中局势,就只为使嘉懿一孤弱女子当政更加稳妥。
就连忘念都是其中棋子之一,甚至后来,嘉懿在朝臣压迫下,迎陵江王即崇仁皇帝进京时,他更是亲自前往青州,游说余家出山。
只可惜他算得了天下局势,却算不准人心,以致朝野重新陷入危局。
而当时的朝局,在经过数十年的变动后,早已不同以往,并非轻易可掌控。
简单说来,是朝中权臣数起,边境野寇动荡,文武之争屡禁不绝。尤其自余家出山后,各方势力重新整合,他留下的棋子或多或少都已损毁,早年下的棋局已不成局。
此时,关山月再想如当年一般插手,已是有心无力。更何况,有余家在,足以稳住局势。而若连余家都稳不住,他无力挽救。因此,自太康政变后,他留在京师的棋子沉寂了十数年。
他们都以为,使命已经结束。
却不想,永明十三年的冬天,寂静如雪的大觉寺后山,收到了一封书信。
这才发觉,使命并未结束。
他们还需等待更有魄力之人,重踏征途。
思及此处,忘念大师不禁叹息。
要他说,关山月当年受世祖庇护之恩,承其托孤之诺,镇守大周朝堂数十年,已是仁至义尽。百年之后,再遇世祖,亦可言足已。
至于之后,这大周江山变成何种模样,还不都是他们慕容氏惹得祸,与他何干?
他又何苦再为此殚精竭虑?
自余家之后,一直寂寂无声,他原以为对方已无意于此。却不想竟会于晚年之时,再收学生,教以谋略之术,又值此动荡之际,将其交付于他们。
何尝不是再入朝局之意?
在破晓的天光中,大觉寺后山,迎来一面容清癯,身着道袍的老者。
彼时忘念大师正于佛前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听小沙弥传话,才停下诵经,欲起身询问。可未等他开口寒暄,就见道袍老者随手拿起他的木鱼,置于一侧。
“你这秃头,整日念经,也不嫌烦闷。”
忘念大师见到来人,不禁皱眉。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心性。无怪人常说老顽童。”
“嘿!”
老者顿觉无趣,自顾自在一旁寻椅子,却发现此地皆是团蒲,更觉无语。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地方怎还如此破旧,可见大觉寺待你并不如何好,连套像样儿的家具都不曾置办。”
他一屁股坐下,又扯着嗓子喊道:“拿酒来,我们两兄弟多年不见,理应喝上一杯。”
忘念看着他,并不言语。
老者自觉失言,复又叹了口气,改口道:“罢了,上茶,热茶总有罢。”
小沙弥正站在一旁,见此愈发觉得头大,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连忙回道:“自是有的。请檀——”
说到这儿,又见老者的眼神瞟过来,他立即改口,“请老先生稍等。”
老者这才满意了。
忘念大师却忍不住皱眉。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那副穷酸样,怎性情却愈发乖张了?莫不是整日与书法为伴,少于人言,过于孤僻所至?”
若是叫外人知晓,这位号称天下一绝的书法大师,经义大儒王峥被人说成穷酸,只怕该惊掉眼珠子!
难得的是王峥未生恼意。
世人皆知,王峥此人性情看似不拘小节,实则颇为乖僻,且十分记仇,更见不得旁人说他不好。
王峥不以为意。
“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也是个穷和尚,我们彼此彼此。”
忘念大师失笑。
“我是苦行僧,自不会如旁人一般享乐。至于你——世上可没有苦行书一说。莫不是家中悍妻把持中馈,早已没有你的份?”
王峥闻言,顿时恼火。
“你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忘念大师见此,不禁大笑起来。
王峥却猛地沉了脸色。
“这许多年,我们虽同在京师,却少有来往。你昨日乍然来信,反倒吓我一跳。多问一句,你此次唤的不只我一人罢。”
忘念大师见此,这才将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确实不只你一人。”
说着,他又微微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太阳已完全升起,光芒四射,普照大地,耀眼至极。
“说来,时候也快到了。”
说罢,他便兀自起身,往门外走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王峥仍坐在原地。
“喂,你这老不正经的秃头,说话可别说一半啊。”
忘念大师却已破门而出。
这时,小沙弥捧着热茶走了过来。
王峥不禁开口问道:“你家师傅是有何要事处置啊?竟弃我这多年老友于不顾。”
小沙弥见他气势凌人,不敢多说,只呆呆地回了句。
“师傅今日要在大殿传经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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