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伊始,为防止地方官员专权以乱,祸害百姓,便于动荡不安的省份,设巡按待天子巡查天下,安抚民心,小事立断,大事奏裁,并依此钳制地方官凭借权势为祸乡里之象。
由此可见,巡按之职何其重要,若非端严正直两袖清风之辈,自是难以担任。因而派去任何一处的巡按皆是由都察院率先选举,而后交于皇帝钦点。
陆世蒙因多年来在朝中为官一向是刚正不阿,清正廉明,且之前因季方平之事,以及在面对十四皇子府上长史时毫不畏惧,使他在朝中清名更甚,因而此次被崇仁皇帝选中也无可厚非。
而陆世蒙亦有心来此探查一番。
福建近年来祸患不断,便是有两位老将军坐镇,亦是隐有不敌之状,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不得而知!自是亲自前来探查一番,方可知晓实情。
自去年八月南下此地,距今已是半年有余。初来之时,福建省官员不知其秉性,见其衣着打扮,吃食玩乐皆是十分简朴,便频频邀其留恋于各色茶楼酒肆,听曲闻意,赏玩古物,好不自在。
陆世蒙深知此为巡按初来地方时,必经之事,一旦避开,半分不受,只怕在此地却是寸步难行。虽说他有权钳制地方官员,又可上书其意直达天听。
可此间官员若是因其所为,以致心中不忿,聚起而攻,便是得不偿失。再者,福建省还有巡抚一职,他之权势虽大,却比不过巡抚管理一省之事务的职责。
因而初来之时,众人的好意皆是收下。至于当地官员若还想以金银之物,或是金石书画,或是美人歌姬拉拢于他,却不可成。
所送之物贵或轻,皆不受之,久而久之,众人皆以其分毫不进而不予理会。且自陆世蒙来此处,并未真正查过何事,每日皆是在衙门之后的府邸独居,闭门不出。
众人见其并不惹事,都道其软弱可欺,畏惧权贵,不敢言之。便渐渐忘却他的存在,行事亦恢复原先的张扬跋扈。
却不知陆世蒙在此处停留数年,时日较长,并不急于一时。而他等的亦是众人毫无防备之时。也只有此时,他方可暗中探查,得出此地官场之隐晦之事。
果不其然,他在此间蛰伏半年,终是发觉其中端倪。
自去年上任福建布政使临阵脱逃,以致福建受倭贼磋磨之后,崇仁皇帝便下旨撤其职,让颇有大才的参议赵钦既赵鉴之胞弟接任。
而与刘登相反的是,这位参议名声极好,甚至有数次利用巧妙之法击退倭寇。且自其上任后,修筑防线,安置军士,无一不妥。更是使得倭寇节节败退,不敢轻易攻之。
世人皆言其有将相之风,福建百姓对其更是交口称赞。陆世蒙来此后,亦想见识其风采,然而见其一面之后,却未曾发觉其有多少雄才大略。
反倒对方时常邀他去其府上,或是吟诗作对,或是探讨国事。陆世蒙亦有此念,次次不忘赴约。可正因来往过密,所知甚多,他才发觉其中端倪。
这赵钦之所以可屡立战功,击退倭寇,并非其有将相之才。
不过是因其在此处为官多年,与倭寇交往甚多,已然有相互扶持之象——倭寇助他在此安然无恙,而他则允倭寇偶尔袭击城镇,且不会遇军士阻扰。
与通倭何异?!
陆世蒙知晓此事后,心中气急,却不敢轻举妄动。他心知此事事关重大,赵钦所在程党在朝中权势亦大,若他贸然说出此言,即便可直达天听,亦难以使其获罪,甚至于引祸于己身。
再者,无凭无据之事,即便言于崇仁皇帝,他亦未必肯信。
可要寻到赵钦与倭寇来往的证据却是难上加难,且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自身,因而近来行事是慎之又慎。他亦是知晓单凭他一人,未必可成事。
便将福建省的各方势力细细打量一番,最终发觉唯有沈家才合他之意。因此,私下里亦无沈家有过几次来往,待时机成熟后,便向其表明态度。
因前两日,倭寇袭击之时,镇守的军士轻易便将其阻扰,赵钦又受人称赞,京师之中亦有赏赐送到。所以,他今日便在赵府宴请百官,共享此乐。
陆世蒙自在此列。
宴渐酣,因明日乃是休沐,众人难得放肆,便未曾离去,反而在席中越喝越多,神志更是不清,气氛亦愈发迷离。
陆世蒙倒比众人清醒得多,虽时常有人敬酒。可他酒量尚可,又自持身份,并不多喝,因而等到月光洒至中庭时,席中众人大多已不省人事,他却仍是十分清明。
可这种时候,自是不清明的好。他的眼神随即迷离起来,随意扯了扯身上的衣袍,端起酒壶,便踉跄着身子离席。
赵钦此刻亦有些意识朦胧,却不至于看不清情况,当即便喊道:“陆兄请留步!”
陆世蒙却未曾理会,依旧慢慢悠悠地往外间走去。
赵钦怕他迷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便连忙命人拉着他,吩咐丫鬟将人送到客房歇息。
此举正得陆世蒙之意,直至半夜,房间里服侍的人早已酣睡,他才悄悄起身。他来过赵府数次,对此地颇为熟悉,因而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很快便找到了赵钦的书房。
这个时候,也不知府上的筵席是散了还是未散,可时间紧迫,他亦顾不了这许多,也不知赵钦是颇有把握,还是别的缘由,总之书房不曾有重兵把守。他只需避开夜间巡视的府卫,便进了书房。
在各处暗格摸索了许久,还真让陆世蒙寻到了赵钦与倭寇的书信往来,他随即将这些藏在袖中,却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忽然门咯吱一响,却是有人进来了。
他心中一惊,连忙从一侧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进来的是赵钦和潘仪。
“……京中来了信,究竟是何意?”说话的是潘仪。
赵钦听他问起,亦是皱眉。
“兄长未曾说得分明,只说首辅会派人来福建……又命我想法子整治沈家一番,最后让其面临株连九族的大罪,以便我们掌控。”
潘仪听闻不禁惊疑一声。
“好端端的,怎会对沈家出手?”
赵钦亦是眉头深锁。
“我接到消息后,也思索了许久,却苦于无果。想必沈家是犯了首辅忌讳?又或是其手中有首辅必得之物……至于这株连九族的大罪倒是容易。”
潘仪见他面上露出的笑容里已有打算,便挑眉询问。
赵钦便慢悠悠地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通倭之罪更让人厌恶的么?此罪别说九族,十族都可。”
潘仪颔首,“这法子倒是好,不怕沈家不就范。”
而窗外的陆世蒙听得此言,心中更是大骇,此刻却顾不得许多。按照事先策划的路线,快速离开。但事情并未如他所愿,竟在半路上被巡视的府卫察觉。
“什么人在哪儿!”
陆世蒙听到这话,动作更快,转眼就出了府,护卫却跟了上来。
他骑了马,径直往沈府跑去。
耳边突然传来破风声,他定睛一看,竟是支箭矢。紧接着,更多的箭矢飞来,马腿上中了一箭,一个踉跄,险些让他翻了下来。他连忙拉紧缰绳,马蹄声在夜间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箭矢却未曾落后,躲避不及,猛地被射中后背,他的身子一顿,骑马的速度猛地慢了下来,又是一箭射中,他闷哼一声,身子终于倒下。
耳边却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声。
“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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