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贤的确非等闲之辈。
事后再看那私铁案,或许以为并不如何凶险,可其中若无精心算计,即便韩廷贤只上一份奏疏,也会陷入凶险之境。至少仕途再无进一步的可能,甚至于贬至异乡,潦倒半生。
可仅凭沈昭那一番话,他便拼着仕途止步的凶险,应下此事。富贵险中求,权势亦是如此。这份心性和胆量本就不俗。
那会儿他听的是沈昭之言,可看的却是她背后似是而非的余家。既然两党皆不可站,不如赌一把,赌他自己的气运,也赌余家命不该绝。他赌对了,自然有泼天富贵。
可她与韩廷贤之间终究非寻常盟友那般简单。
沈昭思及此处,终是意味深长地道:“我从未想过要掌控韩大人,我与他之间,甚至连像样的盟誓都不曾结过。”
这下轮到云礼惊诧起来。
“你既将韩廷贤归于麾下,又怎能不将其牢牢把控?富贵迷人心,即便韩廷贤最初受过你之恩惠,可世事变迁,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一如既往。这般行事还是过于大意了。”
沈昭亦不恼他这番略带说教的言论,只是目光熠熠地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她原以为绝不会同云礼谈及的问题,“你以为,我之所以这般尽心只为余家么?”
云礼听闻,不禁一怔。
沈昭的话里似乎带着另一层意思。他隐隐明白,却不敢确定。不为余家,还能为什么?他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却见沈昭已经站了起来。
缓缓踱步至庭中,负手而立。
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轻而柔,又带着几分空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她在问。
“云子谦,这数年来,你竭力而行,又是为何?”
云礼不禁微微瞪大了双眼,眼睑上的睫毛随着他内心起复的情绪而颤抖,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只觉得意识模糊。可沈昭的声音却坚定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自你识字起,便通读史记,研习经义,博览山水游记。在你身强力壮之际,用双腿丈量大周的寸寸土地,用双眼去看那为生存而妥协的布衣百姓。你用你的双手,握剑杀贼,你用你的身躯,挡住血刃。这你般又是为何?”
沈昭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一言一语皆落在云礼的耳里。如同平地惊雷,又好似冬日过后,墙边的红梅乍然绽放。
这是惊,亦是喜。
云礼看着她单薄而纤弱的身影,站在阳光下,更有几分透明之感,仿佛随时可随风而去。她的身影之于这座庭院,之于这方天地,是那般渺小,微弱,可她内心的力量却可直破九霄!
这才是他心悦的姑娘。
她心之所向远不止眼前的富贵权势,她所求亦非一隅之安稳。她要的是天下皆安,要的是海晏河清。
他不禁忆起幼时初学之时,老祖宗的谆谆教诲。人之一生,若被眼前的功名利禄,权势富贵迷了眼,终究落了下层。当你亲自去瞧瞧这大周是何模样时,你便知自己所求为何。
于是在他腿疾医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游学四方。亲自去看看这传说国泰民安,繁华富庶的大周究竟是何模样。
他走过十里繁华的水乡,亦去过黄沙满天的荒漠,见过高楼广厦,金碗银箸之奢华,亦看过屋漏难遮,残羹冷炙之凄苦。才知所谓富庶终是一家之言,而非万民之言。
他亦站了起来,行至沈昭身侧。
“唯求天下太和,兵戈不兴。上下同乐,世事难忧。”
“亦是我之所求。”
沈昭微微颔首,眉眼间尽是坚毅。
云礼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乌黑的眸子被笑意溢满,带着点点水光,他语气里有几分庆幸,又有感慨,还有许多说不明道不尽的情绪,“我早该想到,你之心胸绝不止于这一方宅院。”
沈昭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把目光落在远处。
“这就是我放任韩廷贤的原因。他虽苦心谋求权势,却非不仁不义之辈。否则,以他之才华,程窦两党必有一席之地。落到如此境地,不过是不愿违背本心罢了。”
沈昭微微一笑。
“我选他,看重的也是这份心意。不单是为余家正名,更要做实事。程窦两党盘踞朝堂已久,权势尽握其手,于国于民皆无益处。总要有人打破这样的局面。”
沈昭说完,又看向云礼。
“难道你不曾忘这方面想过吗?”
“何尝没有想过。”
云礼笑了笑,语气里却是诸多感慨。
“我曾跟父亲言及此事,但依他之见两党势力之深,并不可轻易拔除。虽说文臣武将水火不容,可要让武将出力打压,且不说能否将他们拧成一股,武将本身就已糜烂不堪。
双方若真撕破脸皮,那情况可要比眼下更危险,怕是国破家亡亦不远矣。老祖宗倒是说过,朝中党派过多,争端不断,受苦只会是底层的百姓,可惜的是她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昭挑眉一笑,“所以你才在私底下建立自己的势力?”
云礼微微颔首,复又叹了口气。
“可惜效果并不显著。底层的官员到底势单力薄,上头的决策根本反驳不了,还不得不施行。至于那些于民生有利提议到头来也只是束之高阁。
你大概不清楚,湖广布政使谢时镇为何会同我父亲交好,甚至于肯归于我一后生麾下。在早些年,湖广之地并不像如今这般富庶,粮食虽产不少,却都被世家大族握在手中。
太康末年,因余家之事,引起各方势力角逐,四处动荡不安,湖广亦未幸免。当时程窦两党皆瞧中此地,想拿谢时镇开刀,恰逢当年闹饥荒。那些粮食大户又因党争,皆不出手。
湖广之险境比之当年的广东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处皆是饿殍,谢时镇堂堂一方藩台,亦是急得拜天求佛。后来是我父亲想法子解决了此困境,才有日后之交情。”
沈昭闻此,心中略感诧异。
湖广饥荒之时,她正因余家获罪,父亲遭贬而焦急不已,并未过多了解。可心里却清楚若是真闹到那般险峻的境况,定是万难之局。
可那样凶险的局势,一心为国为民的大长公主怎会出面处置?莫非是她也被绊住了,可若是连她都绊住了,永嘉侯又何来实力处理此事?!
十年之前的云道溪可不是现在这模样。
但见云礼之意,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不禁压下了心底的疑虑,却忍不住犯嘀咕,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是些让人琢磨不透的。
却又听云礼说道:“我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处理掉各方势力,让我和你能安安稳稳地成亲。可左思右想,却觉得只有眼下一条路。”
“什么路?”
听到云礼这番话,沈昭不禁瞪大了眼。
“自然是你我联手。”
云礼轻挑眉梢,笑意吟吟。
“韩廷贤等人在朝中虽有几分实力,却只是在文臣中堪堪立足,武将那边是半点也插不了手。而我手中的暗棋,却有不少在禁卫军,三大营。”
沈昭闻言更是惊诧。
他能有谢时镇那样的人已是不易,怎会连军队也能插手?勋贵武将那边多是大长公主的人,既然不欲让云礼插手这些,又怎会让他染指军队?
还是禁卫军,三大营这样的地方。这里头可多是勋贵子弟,若没有那些王侯公伯的认可,哪里容他指手画脚?
云礼一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心中随想,当下就哭笑不得。
“哪里有你想的那般夸张?真正在军队里有份量的人,我自然使唤不动。不过是因近几年有不少勋贵武将没落,我在后支援罢了。不过总归是插得上手的。”
沈昭这才平复了心中的惊诧。
又笑道:“听你这般说,忽然觉得这朝中真的要有新气象了。”
云礼亦微低着头,微微一笑。
“若是我们真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自然就不惧那些人的打压了。即便是今上要阻止,也未必阻止得了!”
沈昭眼里亦是满含笑意。
她隐隐感受到不久之后将开启另一个时代,那绝对会是一个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时代!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沈昭慢悠悠地说道。
云礼不禁疑惑。
“还有什么事?”
“自然是你的腿疾啊。”沈昭笑眯眯地道。
云礼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嗫嚅道:“我的腿疾……”
沈昭却像没有觉察似的,依旧笑容满面,扯着他的衣袖,微微抬头,“明年开春,随我南下罢,定会有法子的。”
云礼怔怔地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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