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戏后,花宴上的客人便陆续离去。
吕太太临走之前,本欲再同她说两句话,却被沈昭制止了。
她对吕太太说的那两句话可不是玩笑话,秦家在清宛也算大族,秦夫人亦出身书香门第,眼下秦持虽只是吏部左侍郎,可谁知数年以后不是六部堂官,内阁重臣。
她今日在参加宴会时,仔细观察了来此赴宴的女眷。不论是吕玠这样的小官,还是周婉如之父那样的三品官员,都是不曾攀附任何党派的。
眼下看着虽是一盘散沙,但若真联合起来,未尝不是一股力量。
花宴结束之后,沈昭并未急着走。
一是有些事她需要跟韩廷贤商谈一番,二则是她想将沈清远引荐给韩廷贤。眼下沈清远虽未入仕,但官场的人脉却不可忽视。他以后生之礼拜见韩廷贤,若是得其看重,往后自会关照。
韩廷贤亦有见她之意。
私铁案时,沈昭远在宁夏,回京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传言,瞬间成为众人瞩目所在,这个时候她若是频繁同人来往,难免会让人起疑。
尤其是此时还有不知底细的窦党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并不敢想之前一般大意。
韩廷贤送走了同僚后,又醒了会儿酒,这才在书房见了沈昭。
“韩大人。”
沈昭过去时,韩廷贤已换了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见她过来,连忙抬手请她就坐。
沈昭照例行了一礼,这才在下首坐下,微微笑道:“韩大人右迁工部堂官,民女还未祝贺呢。韩大人如今可算是春风得意,我等望之莫及。”
韩廷贤却摇了摇头,眼里带几分无奈之意,“沈姑娘当初既能一眼看透国朝局势,又能以君臣不正之言劝说我,便该明白——眼下这春风得意只瞒得过他人,却瞒不过这局中人!”
沈昭闻言,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淡淡地问道:“不知韩大人所言的局中人——又是何人?”
韩廷贤倒不觉得她说话卖关子,反而实实在在地回了话。
“自是你我,再加程窦两党。”
沈昭哈哈大笑。
“韩大人真乃慧眼之人!身处这混沌之中,却仍是一片清明,看透朝局,深知其中利弊得失。”
韩廷贤闻言却是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行至窗边,声音不高不低地传了过来,“若是不看透,今日之喜就该化成明日之悲!我战战兢兢,谨慎克己,始有今日之尊荣。然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语气继而沉重起来。
“今日之尊荣可独属我一人?我们韩家在保定府经营数代,可算一方大族,祖上出过数位进士,数十位举人,如今亦有数人在朝中为官。但这并不足以支撑我将这个尚书之位坐得安稳!”
他转过来看向沈昭,随即问道:“沈姑娘可知何也?”
沈昭端坐于太师椅上,听着韩廷贤略带沉重的话语,却是微微摇头,道:“民女愚昧,还望韩大人明言。”
韩廷贤自是不信她这番话,却知沈昭是在等他说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也不觉得对方的态度有所轻慢,面上神色依旧略显凝重,“因为韩家根基终究太浅。即便我坐到六部堂官这样的位子上,也未必保得住!韩氏子弟中虽有为官者,却多是位低权小。”
韩廷贤所言并没有错。
眼下依国朝之情况,文臣不依靠家族之力而行至高位者少之又少。
像当年的余家,绝不是余老太爷一人支撑起来的,他当时能在朝中获得极高的尊位,也是有余家子弟分散各处相互扶持的缘故。
而如今的次辅窦敬言背后之窦家,亦是开国之时便已存在的书香门第。即便是程濂,常被人以为是寒门出身,其实只是其幼年失孤,又同程氏大族出了五服的缘故。
他初入仕途之时,是得其恩师相助,后又得其妻族相助。但是在朝中站稳却少不了后来与他因利相结的韩家,否则,他当年不可能被崇仁皇帝选中用来对付余家。唯有彼此扶持着才有今日之局面。
正如韩廷贤自己所说,韩家根基太浅。
那些为官者多是分散在国朝各处,而对于这样的权力漩涡却难有助力。若是韩家真有那本事,韩廷贤也不会在都察院待那许多年,更不会时至今日借助这样的机会夺得尚书之位。
韩廷贤接着说道:“我这尚书之位看着光荣,实则却是凶险至极!朝中比我有资历,比我有实力的大有人在,怎偏偏就落到了我身上?!”
沈昭闻言,不禁淡淡一笑,道:“韩大人,有时候运道亦是实力的一部分。”
韩廷贤却是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些许苦笑。
“可惜我这运道却是福祸未知。先有私运案,后又私铁案,这里头究竟是否有窦党之身影,你我不甚明了,朝臣不甚明了,陛下更是难以看透!”
他顿了一下,继而说道:“但是陛下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程窦两党之间的争斗近些年愈发厉害,使朝臣频繁变动不说,更是搅乱了朝局。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沈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看向韩廷贤的眼里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崇仁皇帝想做那稳坐钓鱼台之人,前提是这朝局要稳,即便偶有动乱,也不能超出他的掌控之外,但近来发生的数件官员任免之事,却已隐隐不可掌控。
他下意识地以为这程窦两党角力的结果,但不论结果是谁造成的,总之他不愿意看到就是了。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再选程窦两党中人任何人再出任工部尚书之位。
因为他怕一旦选了其中一派,双方又该为了此事起争执。平衡朝局是好事,可朝廷养着他们是要做实事的,而不是供他们争斗的!
但如今推了韩廷贤这么个中立之人出来,谁也不敢有异议了。
崇仁皇帝这做法是解了他心里的愁,却苦了韩廷贤。正如他自己所说,根基太浅,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稳坐尚书之位。简而言之,他这尚书之位根本是天下掉下的!
谁也不能给,那就给他韩廷贤好了。
反正在崇仁皇帝眼里,韩廷贤是否为六部官员并不重要,懂不懂六部事宜亦不重要,只要他能解了这个局便可。
这亦是韩廷贤最头痛的地方!
他进士及第后,便授庶吉士,入翰林院待了三年,随后去六部任职,但没待几年,就因时局动荡之事,迁至惠州做知府,这一待就是近十年,可回京之后,却因朝中人脉过少,未能进六部,而去都察院。
都察院乃言官所在之地,整日除了弹劾官员,耍嘴皮子之外,还能做什么!
就他这样的身份,去了工部,真能懂工部那些的弯弯道道吗?
崇仁皇帝此举实属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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