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雪渐渐小了。
可路上依旧积满了冰雪,厚厚的一层,这样的天气并没有多少行人,道路上格外干净,车轱辘碾上去都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
沈昭此刻的心就如同这雪一般,被碾压得不成模样。她在沈余氏面前时尚且能维持镇静,可到这时,心里头的慌乱却渐渐显露出来。
她记得关老先生曾说过,云礼身上是余毒未清,又遇一毒。后来种下的毒,他十分熟悉,因此可轻易抹去。可原先未曾清完的余毒处理起来却要困难许多。
因此他只耗费数个月的时间便治好了后来种下的毒,可之前那余毒光是前期准备便有数月,直至前两日,才开始尝试祛毒,本来至多三日便会清醒的,谁知竟到可第四日。
她得知消息时,心中亦是焦灼不已。只因被沈行书关了禁闭,她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便一直留在家中。直到沈余氏给了确切的话,她才匆匆赶去。
可这样的雪天,骡车根本走不了快的。沈昭心中虽急,却也无可奈何。家中无马匹,她一时间又不能从别处寻,只得在煎熬中忍着骡车慢腾腾的速度。
好在路途并不远。
沈昭未等车停稳,便掀了帘子匆匆离去。留下析玉一人在后头,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关老先生的屋子还是如往常一般,只是在大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冷清了些。她刚走到台阶下,就见竹笋端了盆发暗的水出来,哗啦一下泼在雪地里。
冰雪迅速消融,又升起丝丝热气,隐约可见一丝暗色。
沈昭心中一惊。
不敢想象这样的东西留在身体里,会带来多少痛苦。
她连忙询问,“他醒了吗?”
竹笋见她过来,连忙领着人往屋里走,一面端茶,一面回道:“方才醒了一刻钟,又昏睡过去了。眼下老先生正在给他放血。”
沈昭哪坐得住,又想询问一番。
却听到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转眼一看,正是身穿灰白棉衣的关老先生。
“你只管放心,他既然醒了,便死不了。只是底子到底虚了些,若还想身手恢复到之前那程度,至少要修养一年。”
沈昭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惊。
“您竟知道?!”
关老先生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
沈昭一想到他会岐黄之术,即便从经脉之中看出些许不同,也不算奇事。
她只得讪讪一笑。
又打算起身进里间看看情况。
却听到关老先生淡淡地吩咐道:“竹笋,你进去照看。若是遇到呼吸急促,面白五色或是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的情况,便过来通知我一声。”
竹笋转身便进了里间,留下沈昭进退不得。
关老先生便又将眼神放在她身上,“你先跟我过来。”
沈昭不明所以。
关老先生领着她去了书房。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畏寒,竹笋便房间的四个角落里都烧了炭火,中间还放了一盆大的。屋子里暖烘烘的,感觉不到一丝寒气。
关老先生难得没有躺在矮榻上,而是坐在炭盆边铺得厚厚的垫子上。沈昭见此,便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只自顾自地盯着通红的炭火怔怔出神。
关老先生见她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却是冷笑一声,半点没有怜惜,“原先听你入京是为余家之事,眼下余家未曾平反,怎就舍得回这偏远之地待一年了?”
沈昭被他这声冷笑吓了一跳。
她刚带云礼过来时,只同关老先生说这是她的至交好友,并无多余的话。关老先生早就知道云礼的身份,一直以来也不曾多言。可眼下这番冷笑又是为何?
沈昭不禁微微抬眼,看向关老先生,语气十分笃定,“不瞒你说,子谦……子谦他是我爱人,他身子不适,我又怎能在京师待得住?自然要随其守在此处。”
关老先生闻言,看了她良久。
眼里的冷意渐渐散去,最终只化作一声悲叹。眼里的情绪却是复杂至极,忧虑,缅怀,悔恨,情怨交织在一起,沉郁得化不开。
他摇头苦笑起来。
“……都是些陈年往事,我倒迁怒于你了。”
沈昭闻言,不禁沉默。
她想起了当初关老先生寄来的那份信,字里行间的情绪流露根本藏不住。可后来却再无动静。哪怕是她带着云礼过来,让对方治病,他也冷淡至极,直至此时,才有这样一声质问。
他们之间……一定有段过往罢。
沈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却听到关老先生道:“眼下京师局势不稳,既然已经南下,就别急着回去,让他在此处好好静养。等雪化了些,我就去寻些草药,配出方子来,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也不难。”
“……难为老师费心了。”
沈昭微微颔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却见关老先生摇了摇头,神色间略带悲恸之意,“都是我欠她的,眼下也只是还给她罢了。”
说罢,他沉默了片刻,复又问道:“此次南下,应当无人知晓罢。”
沈昭点了点头。
关老先生脸上的神色更是复杂,良久后才缓缓说道:“局势多险,行事谨慎些还是好些。”
说罢,他便起身,似要离开。
沈昭坐在远处,看着关老先生略显佝偻的身躯缓缓向门外走去,不禁一怔,下意识地说道:“先生,我在京师时,曾遇一人,她说权柄在握非她所求之道。”
关老先生的步伐一顿。
半晌后才有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非所求,却求之。数十年光景不过弹指间,到底还是世事难料,不复当初。”
沈昭闻言默然不语。
见关老先生又要抬脚离开,便接着说道:“我见过她数次,她过得很好,无病无忧,眼下也是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关老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过得好便好。”
沈昭见此,默然不语。
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关老先生之时,白雪红梅间,对方那落寞又带几分惆怅的神色。
——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比你聪慧,也比你有意思。
——老夫原先也遇到过一个人,口气跟你一样大。
——后来呢?
——后来啊……
——后来自然是权倾天下……
权倾天下……沈昭默默念着这几个字。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权倾天下的。
她不由得想起云礼初来之时,见到那幅字画后,神色凝重的模样。
她后来特意去打听了此事,才发觉在同和年间,有一著名大儒,堪称天下第一谋士。因为他教出大长公主那样的学生,并且辅佐她执掌朝政。
天下大儒名士莫不仰之。
可那堪称机智卓绝,满腹经纶的谋士却于同和五年消失匿迹,从此世间再不见其身影。
那位谋士名叫关山月,字忆川,号拂云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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