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苏十三早早地收拾妥当,前去赴约。
沈昭比他到的还早些,他们的车刚停到门口,就见昨天那个拦路的少年郎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领着他们往里走。
竹里馆名副其实,里面尽种了些青青翠竹。沈昭千挑万选最后还是只能找个满院子青竹的地方,与上次苏修允同她相约的庭院并无不同。
苏十三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不紧不慢地走进正房。
临窗的小几旁,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挺直腰背跪坐着,此时她正微低着头,纤纤玉手随意放在膝头。看上去既知礼又十分悠闲。
许是听到了动静,小姑娘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十分明艳的小脸,眼眸清亮,仿若山泉。嘴角噙着三分笑意,即便只是三分,也让人觉得春风拂面,繁花似锦,止不住心旌摇荡。
苏十三愣了一瞬,握着竹棍的手蓦地一紧,随即又松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沈姑娘。”
声音清脆,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低沉。
沈昭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苏公子,请坐。”
苏十三听到她的声音,身形又是微微一顿。
她祖籍北直隶,却长于岭南,因此声音里多了南方姑娘的软糯。可偏偏她的性子不像娇弱姑娘,于是里边又多了几分沉着镇静。
这个声音他曾听过。
承恩寺后院里,这个声音曾言声名何其轻。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苏十三心中有一丝恍然之意,眼眸却愈发明亮。
云崖在后边看着,当下便有几分疑惑。他虽不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却知晓他方才在数息之内,情绪几度变化。这是前所未有的。
他一边服侍苏十三就坐。眼神却止不住地瞟向对面面露微笑的小姑娘,他没想到竟是那日无理取闹的人——这定然是预谋已久的。
他这般想着,心里头暗自警惕起来。想要提醒一下苏十三,可是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下,他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待苏十三就坐之后,又有仆从从容的上茶。沈昭示意他用茶,又让析玉与罗会一同退下。析玉倒是有几分迟疑,奈何沈昭执意将他们遣开,她便只好退下。
云崖在一旁冷眼瞧着,并没有半分挪动脚步的意思。
沈昭当即有些不悦。
她特意让他们退下,便是想同苏十三单独谈一谈。但是他身边这个随从却十分没有眼力见儿,还是一副嚣张的模样,真是十分不讨喜。
苏十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当即便开口,“退下吧。”
云崖闻言,既惊诧又犹疑。他一向是贴身服侍的,从未离开苏十三半步。即便方才苏十三开口了,他也有几分迟疑。
苏十三见他迟迟不动作,忍不住侧首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却让他有几分心惊肉跳。
他当即只好退下。
沈昭看着他不太情愿地退下,眼眸里泛起一丝冷意,似笑非笑地朝苏十三道:“苏公子这随从,倒是十分护主。只是性子未免有些骄纵,不太听话。”
苏十三觉得她对云崖的敌意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云崖以前……应该没有得罪她吧。不对,那会儿她还那么小,应该对他没有印象才对。
“他自小跟着我,情分自是不同。只是……他并非无礼之人,沈姑娘是否有些误会?”
“哪里来的误会?”沈昭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我上次去锦正绸庄,他的态度十分倨傲。莫非那就是你们绸庄的待客之道?倒是让我开眼界了。”
苏十三蓦地想起那一次云崖朝他抱怨,绸庄里来了个古怪的客人。不为买布,却为要人。莫非那人就是沈姑娘?那她今日约见他也是为此事吗?
他想清楚这一点,脸上便露出几许笑容来,深感歉意地道:“上次的事是云崖做得不对,我代他向姑娘道歉。”
“的确该道歉。”沈昭点了点头,十分坦然地接受他的歉意,继而又道:
“我有几个朋友如今正在绸庄做事。因为运货的活过于劳累,所以他们想要同绸庄解除契约。但是听闻绸庄的掌柜似乎不同意,于是他们便求到了我这儿。
因此今日,我想代他们向公子问一句话,不知公子是怎么定的规矩?他们签的又非死契,还有不让走的吗?锦正绸庄这做法未免过于蛮横无理。”
果然是为此事。
苏十三轻笑一声,心道她明知他们为何这般做,却要说得自己毫无察觉,莫非这就是明人说暗话吗?还是她想装作若无其事?这可真是有趣。
“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绸庄的确有这么个规矩,契约上写着多少年,就必须做多少年,少一天都不行。”
沈昭双眼微眯,直直地看向苏十三,“所以……苏公子这意思是他们不得提前离开?”
“我也不过是按规矩行事。还望姑娘见谅。”苏十三微微笑道,语气里却多了一丝促狭的意味。他很想知道小姑娘会如何同他商讨。
沈昭的脸上当即露出些许失望来,忍不住叹息般地道:“莫非我亲自同公子央求,也不可以吗?”
苏十三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多言,神色却十分坚定。似乎并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公子这般做倒叫我为难了。”沈昭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似是思虑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听闻锦正绸庄每隔两月就会去江南地区进一大批货,但是我那日瞧着绸庄的生意似乎十分冷清,不知公子进的那些货都去哪了?”
苏十三听她这么说,并不如何惊讶,神色依然十分平静。“自然是都卖出去了。”
“公子这是欺我无知吗?”沈昭脸上漫不经心地神色彻底收敛起来,露出淡淡地冷意,“我见公子进的那些布匹,也非寻常人用得起。
至于城西的那些民众自然更不可能用得起。不知公子那些布匹都卖到哪里去了?”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嘴角噙着几分冷笑,“莫不是卖到海外去了?”
苏十三适时地皱了皱眉,“还请沈姑娘慎言。此事可不能乱说。”
“苏公子还想掩饰不成?我可是听闻苏公子对海外私运一事清楚得很。”沈昭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苏公子觉得若是此事被人知晓,会如何?”
苏十三闻言,不怒反笑。
“沈姑娘这是……要挟我吗?”
他说这话时眼眸里全是笑意,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好像沈昭的话对他完全起不到作用,哪怕这是一句要挟。似乎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笑话。
沈昭见此,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她可以接受来自苏十三的任何危险,却不能忍受他这样笑意吟吟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
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自以为很了不起的事,却被人说得不值一提。这种感觉真是十分不舒服。她亦不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更加不舒服。
若不是她还算克制,只怕此时已是怒眼相视。她压下心底刚刚升起的怒意,神色冷淡地道:“我只是询问公子一个事实而已。”
苏十三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她许久。
他生平头一回做这种糊涂之人——明知对方所为何事,却装作毫不知情,甚至还要挖空心思引诱她,只是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可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若是我不想回答此事,姑娘又该如何?”
他笑意吟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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