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濂未曾料到局势会这般险恶。
崇仁皇帝不顾朝臣劝阻,执意派遣官员前往榆林查案。岂止是整顿榆林官场那般简单,他是要将榆林官员一网打尽,更是想杀鸡儆猴,给九边重镇一个警告。
他一直想从武将中收权,可惜多年不得其法。现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放在他面前,哪会不心动?
角斗场之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看,数名官员因此毙命,又惹出了奴隶暴动一事,几乎影响整个榆林镇,自是要彻查到底,不可轻恕。往小了看,死的算不上身负重任之辈,奴隶虽暴动,可范围较小,尚可掌控。
只是崇仁皇帝代君行事的旨意一出,显然是要将此事闹大,闹得群臣无话可说,闹得榆林官场不得不换血。这样一来,他才好接手。
程濂跟他君臣共处多年,对于他之性情,岂有不清楚的?此事确实已无回旋的余地。更何况,那道弹劾的折子说得明明白白,这事他的儿子确实插了手,已遮掩不住。
当然,也并非没有挽救之计。
比如说,榆林的官员不跟崇仁皇帝斗法,自行请罪,主动让位。他的目的达到了,自然就不会再与之过多纠缠,闹得满城风雨终究不利于稳定局势。
朝中局势永远如此,瞬息万变。而斗法者则是走一步看三步,尽量将劣势变成优势,从中获利。想必崇仁皇帝此时的心境,早已从失望悲愤变成欣喜若狂了。
而榆林官员若不肯轻易让步,崇仁皇帝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既然连他这个共商朝事多年的老臣都可不顾及,朝中又有韩廷贤等人以为支柱,他还怕自己没有本事争上一争?
程濂当即写信约岩溪先生见面。
“……这是阁老之意?”
岩溪先生的态度比之前好了些许,虽然仍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看向程濂的眼神深沉了许多。
程濂坐在他对面,听到这话,拢在腹部的手不自觉地转了转。面上不由得带上几分笑容,语气却微微压下来。
“想必杜总兵和榆林的官员都这般作想。”
岩溪先生顿了顿,刚刚端起的茶碗又被置于案几上。他看着程濂,一字一句地说道。
“阁老之言不可代替他人。”
“依先生之意,莫非是要写信去榆林?”程濂眼眸微抬,嘴角露出些许冷意来,“问榆林的官员是愿意立即请罪以保一命,还是要跟陛下抵抗到底,生死不料?”
这话问得可说是十分可笑。
任谁都会选前一种,又哪里有询问的必要?对方之所以拖着,是觉得还有挽救之机,兴许能有法子保住榆林,毕竟这是一方重镇,助力不小。
更何况,榆林有的并不只是一个总兵那么简单。
岩溪先生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作答,看向程濂的眼神便暗含探究之意。
程濂不以为意,继而问道:“榆林的具体情况……先生可有了解?”
“阁老请讲。”
“劫杀官员,占城夺地。先生试想,这难道寻常奴隶能做得出来的事?”程濂不急不慢地说道,“对方的目的已十分明显,就是要将榆林局势搅乱,让陛下迫不及待地插手,逼得我们自断一臂。
我心知榆林于主上而言,事关重大。而陛下如今已被人引入局势中,依他之性情,不达目的必不罢休。我们或许可同他争个你死我活,但如今的情况却是拖的越久,危险越大。”
岩溪先生自是知晓他所言危险是何意。榆林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九边重镇,他们在榆林谋划数年,事情非同小可。若是因此被显露出来,虽未必查得到他们身上,却也是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可问题同样在此。
若他们此时退出,先前在榆林的谋划仍是只能付诸东流。
“眼下陛下有意在朝中培植新的势力。若这一次真将榆林收回来,他必不会再让其落在勋贵手中。”
“这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程濂神色未变,缓缓解释起来。
“魏国公此次失了个榆林,可也落不到大长公主手里去。再者,魏国公插手边防事务这么多年,莫非真没有自己的人脉?
陛下要换血,也需要人顶替才是。他不让勋贵出面,可那些出身寒门,功勋资历仍在的武将,有多少是跟在勋贵们后边打出来的,先生心里应该有数。
陛下若选了他们,难保不会仍受制于人。而他若想摆脱这种情况,选了其他人,亦无碍。九边军务不是谁都能插手。我们争不到总兵的位子,下边还有那么多空缺,届时亦可将其架空。”
程濂这话是将事情往好的方面引导,至于事后实情如何,仍是不可测的。
但岩溪先生显然有几分意动。
他凝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才沉声说道:“阁老之意我会转达主上。”
并未完全应下。
程濂闻言,脸色顿时有几分难看。
他忍了许久,终是没能将心底的念头给压下,“先生可否告知,魏国公之意何在?”
岩溪先生听闻,默然不语。
可其意却是十分明显。
显然并不想就此失去榆林。但是总兵杜巩是跟着他出来的,如今有难,又怎会不想救?且要想保住榆林,当然唯有保住杜巩这个总兵之位不变动才是。
可事已至此,奴隶暴动之事根本瞒不下。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要护榆林,护杜巩,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人受过。只有在这件事里,见血了,崇仁皇帝才有可能安分。
程濂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所以主上之意是,杜总兵比老夫的儿子更重要,是吗?”
岩溪先生听闻,面上顿时尴尬起来。都是为人父子的,他自然能过理解程濂的心情,可眼下这样的局面,总要舍弃一颗棋子才是。
所谓弃卒保车,程度潇的身份可不恰好是那卒。
“还请阁老息怒,主上并没有此意。他如今踌躇不前,只为寻个两全之策。您跟随主上多年,他又怎会弃您于不顾?”
程濂的脸色缓和了些许,眼神却仍旧冰冷。
“主上于我,有知遇之恩,多年来莫能敢忘,更是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我在其身侧十数年,行事亦莫不尽心,却从未请求过什么,唯独此次,望主上看在我一片热忱的份上,有所怜惜。”
程濂姿态之低,实在让人意外。
岩溪先生看着,一时间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榆林之事,除去杜巩之外,就数程度潇最为熟悉。在这种情况下,他掌握的证据可以是杀器,亦可救他一命,单看程濂如何抉择。
可他今日说出这番话,便是不愿闹翻,但愿魏国公他们能多思量一番。别轻易废掉程度潇。
“阁老之言,我定会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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