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距漕粮归仓不足三日。
三日之内,必须将漕粮运到大兴通仓才算完事。
未免他人察觉异动,沈昭不敢轻易动作,当即以拜访齐夫人之名,向齐府递了拜帖。与此同时,她将谢时镇在湖广的所行之事一一列举。
一到府上便同齐夫人说明来意。
“……侄女今日登门拜访,实属有事相求,还望夫人成全侄女的不情之请。”
齐夫人只当是故友之后前来寒暄,哪里会想到她有这样的阵仗,当即便怔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让丫鬟将人扶起来,又遣退众人。
“……你有何事,尽管说,我若能帮到你几分,自是会竭尽所能。”
沈昭便沉声说道:“侄女有求于齐大人,想于今日见大人一面,还望夫人成全。”
齐夫人的脸色当即一变。
一个小姑娘无缘无故的,怎么要见朝廷三品大员?这里头若无蹊跷,有谁会信?且她夫君不是地方官,管的也非刑狱之类的,谈不上赦免获罪之人,那就是朝堂之事。
且沈昭得韩家和秦家看重,若非迫不得已,她不会求到自己这个没见几面的世婶面前来。且她虽自称侄女,唤的却是夫人,可见不只是以世侄女的身份。
齐夫人盯着沈昭,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家老爷眼下正在衙门当值,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沈姑娘不妨说说见我家老爷有何要紧事?”
沈昭未来得及回话。
她接着又问道:
“我记得沈姑娘同韩大人交情匪浅,可是确有其事?”
她说的是韩大人,而非韩夫人,更非韩大奶奶。
沈昭闻言,心中不免感慨。
不愧是出自大兴顾氏之人,她不过是回京之后受韩夫人抬举而已,却从她方才那声所求之中看出她与韩廷贤交情匪浅。是不信余家会就此罢休,还是觉得她母亲有扭转局势之力?
沈昭微微一笑,道:“韩大人原先再惠州府任职时,我母亲同韩夫人有过来往,因此回京之后,韩夫人对我多有照料。”
这不过是面上话,齐夫人自不会全信。她沉吟了片刻,继而笑着问道:“那沈姑娘今日所求,是为自己,还是为韩大人?”
沈昭从她这淡淡的笑容里察觉出了厉色。纵使她外祖母同顾老安人交好,可事关自己的夫君,齐夫人仍旧十分警惕。尽管她并不知晓沈昭所求之事。
不过沈昭对此并不恼火,谁想惹麻烦呢?
她面上依旧带笑。
“自是既为我自己,亦为韩大人。夫人应当知晓,这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没有单独的个体。与此同时,不树敌并非没有敌人。
夫人今日既问出这样的话,那齐大人在朝中是何情形,想必也略有耳闻。这世上本不存在单方面的相助,我既有求于齐大人,必就有回于大人。再者,不过是见一面,结果尚不可知。”
齐夫人闻言有些意外。
不得不说,沈昭这番事事分清的说法打动了她。虽说是以故友之后上门拜访,却不曾以旧情相挟,可见并不想毁了彼此间的恩情。今日之事,是否可成,两家的来往都不会断。
齐夫人并不想落个刻薄之名。
若是沈昭以情义相挟,她兴许当即就应下。但一情换一情,两家的情谊已消磨殆尽,至此以后,怕是难有来往。再者,即便她应下,沈昭所求之事也未必会成,毕竟情义终究难抵前途。
可沈昭这番说法打动了她,不管结果如何,她总会劝着自己夫君尽量相助。
齐夫人当即笑了起来。
难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有这样的见识。可见沈余氏并未将自己的女儿养成不理世事的闺阁小姑娘,可女儿家只需懂相夫教子便好,这些事何必懂太多?
难怪放心他们兄妹孤身归京。
她随即安抚似的道:
“好孩子,你先在此处歇着,我立即让人写信给老爷。”
“多谢夫人援助之手。”
沈昭行了一礼。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初来之时,她亦想过以情谊相求,可乍听齐夫人所言,便知眼前的夫人并非那种只懂内院是非,远离朝事之人。既如此,她便不能以情义相求,只需稍微提及,对方就可明白她之意。
果然不出所料。
户部左侍郎齐修竹,字茂泉。年近不惑。虽则常年与钱财打交道,面上看着却不像精明之人,生得较为矮胖,见人三分笑,眼睛更是快眯成了一条缝,没有三品大员的威严,反倒让人顿生好感。
齐夫人早已在信里头说明了缘由,因而当下见沈昭立在一旁,也不觉讶异,只领着人往书房走。
连官服也不曾换,直接坐在上首,看着沈昭笑道:“我家夫人在信里说,你这个后生颇具远见,今日我倒想见识一下。不知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沈昭闻言,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双手捧上。
“请大人过目。”
齐修竹原以为是所求之事,便随意打开看了一眼,越看眉头越深。好半晌后,他将纸张缓缓折起来,放在一侧的茶几上,却不曾开口说话。
沈昭见此,便微微一笑。
“大人以为谢大人之功如何?”
齐修竹看着她,缓缓说道:“青史之上,必留其名。”
“若以此名此功争位,又如何?”
“呼声甚高,难有出其右者。”
沈昭闻言,微微颔首,“即便是大人,与其相争,兴许亦会败北。”
齐修竹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看了沈昭片刻,才不掩讶异地道:“姑娘之意为何?”
沈昭当即道:“恕民女冒昧,大人以为……钱阁老在位还有几稔?而钱阁老离职之后,又将向皇上举荐何人?是大人您,还是——谢大人?”
齐修竹的脸色当即微微一变。
片刻后,他又微微摇头,“老师如何选,是老师的事,我同守安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大人此言差矣。”
沈昭笑了起来。
“您是凭自身本事,谢大人却未必只是凭自身本事。”
她见齐修竹眉头一皱。
当即又道:
“大人深居京师,不知可曾听过一事?当年广东省倭寇举事,流民泛滥,朝廷未下粮食,布政使廖大人亦迟迟不肯开仓,可最后几日却命州府放粮。大人可知此事缘由?”
此事齐修竹自是听过,但是其中内情,他并不知晓。
沈昭自是清楚齐修竹不知晓内情,广东无粮之事,窦党瞒得极好,连程濂都不清楚的事,齐修竹怎么知晓,或者说钱樘怎么知晓?
她当即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
“自然是广东省当时并无粮食,最后赈灾的粮食是从素有鱼米之乡的湖广运过去的。至于谢大人这个湖广方伯为何要助远在广东廖大人一臂之力,民女相信大人能明白。”
齐修竹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看向沈昭时带有探究之意。
沈昭毫不畏惧,依旧笑意吟吟地看着齐修竹。
“民女料想,大人此刻定然在思索此事真假,或者在想民女如何得知此事。大人兴许忘了,民女当初就在惠州,且家父同惠州同知略有交际,知晓些许内情,并不为过。”
齐修竹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谢时镇会跟窦党中人联合在一起吗?他当然不信。
但是广东无粮,廖思浦想湖广借一下粮食,不过顺水推舟的事,谢时镇应下又如何。他应下,廖思浦乃至窦党便欠他一份人情。
窦党的人情可不轻。
至少在争取阁臣之位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看向沈昭的眼里多了几许兴味,“不知姑娘今日所求所为何事?”
沈昭闻言,脸上笑意更甚。
“大人兴许不知,就在前两日,永济渠那段河道有一处堤坝被毁,从浙江运往大兴的漕粮被毁。可那批船只却是工部韩大人命人所造,眼下出了此事,罪责必要担在韩大人身上。”
她顿了一下,道:“这一批漕粮是直接运往京仓,直到通州才靠岸。因此民女想从通州运粮前往大兴,望大人能写下文书,好让管通州通仓的户部主事能接下此事。”
齐修竹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
“私自调动粮食,可不是我能担下的罪责。且通仓每年入多少粮食,皆已登记造册,通州通仓又是非到战事不开,届时少了粮,如何解释?”
齐修竹若是连调粮食的本事都没有,或者连假账都不会造,他也不能在户部待这许多年。
不过是想从中获利罢了。
沈昭当即笑着问道:“大人以为韩大人如何坐上这工部尚书之位的?”
齐修竹闻言,顿时面露讶异之色。
沈昭接着道:
“大人或许觉得这是两党角力的结果。但是两党为何角力?贺元极私开铁矿,贩于异族,非一时之事,怎会被人发觉?又怎会让韩大人知晓?齐大人从未考虑过吗?”
齐修竹怎未想过?
即便是朝中大臣亦在私下里说过此事,只是难有结果,才归于韩廷贤运道较好罢了,但官场真能讲究运道?
他不禁思索起来。
想到贺道元之事后,京师之中突然传出了余家的流言,真是巧合吗?又或者其中确有隐情?
沈昭继而慢悠悠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巧合,若是京中传有流言,那便是确有其事。齐大人只觉得韩大人眼下势微。
又可曾发觉,韩大人在两党的严密监视下,甚至于两位侍郎都与其离心离德的情况下,依旧安然无恙。若是换作齐大人,可有如此结果?”
她见齐修竹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又接着道:“我们能让韩大人入阁,往后自然也能让齐大人入阁,更何况,齐大人背后还有钱大人,不是么?举手之劳之事,齐大人何不应下?”
齐修竹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姑娘言之有理。举手之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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