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濂收到杜巩书信后,心中顿时颇感恼怒。局势已紧迫至此,对方却言还需观望一番,心念如何,他岂会不知?只可惜他如今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受制于人罢了。
最终还是提笔回信。虽寥寥数语,却是小心翼翼,并不敢惹火杜巩。形势变化莫测,他心中已无事前之底气,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复又分别派人去太山和三千营。
三千营总督乃武将出身,大周始建,其先祖曾奉太祖陛下之命出征西北,多次平定动乱,随后封侯,世袭罔替。此后历代平西侯多次奉命出征,为稳固大周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是大周为数不多的从军世家。
平西侯向为中立之臣,极少亲近旁人,因此权势并不盛大。尤其是上代平西侯于壮年之时乍然病逝于边疆,其嫡长子匆匆承爵后,形势更有些惨淡。
难得的是,承爵后的平西侯颇有决心毅力。太康年间,瓦剌大举进攻边境,铁骑踏破嘉峪关,甚至兵临肃州城下,一时间几乎无人可挡。
而在这之前,大长公主的铁骑曾将鞑靼逼进草原深处,甚至让他们徘徊十数年不敢动弹。可谓威名震震,但大周国库却为此付出惨痛代价。草原征战历来耗资巨大,看似风光一战,往往数年才可偿还。这亦是草原鞑子迟迟无法镇压的缘由。
而瓦剌再接着进犯,大周便隐有不敌之意,且朝中无可出之将。
值此时,年仅弱冠的平西侯数次上书请命,无奈之下,崇仁皇帝下旨令他带兵镇压。而平西侯确有将才,虽局势堪忧,却逼得瓦剌退出边境,并承诺年年进贡,永不冒犯。
大周威名重振,西北始得安宁。
平西侯随即封上骑都尉,奉命镇守嘉峪关。之后屡立战功,频频右迁。直至太康末年,时三千营总督之位空缺,而崇仁皇帝正沉于集权,权衡之下,遂招其回京,出任总督。虽失兵权,却为近臣,隆恩深重。
而今平西侯则正值壮年,风头当盛,京中亦少有人及。
因此当他以慕容祗之名义派兵守于城门口时,朝野内外莫不惊诧,私以为对方之举实属多余。京师三大营并就为天子近卫,即便新皇登基,可他无功无过,一旦表明态度,地位仍稳。
即便他原与诚意侯结为姻亲,也不必插手争储,且他从未有此意向。如今这举措确为平地惊雷,更让程濂措手不及。可他私下里仍认为对方是最易被劝服的一位。
因而他将身侧第一谋士温良温子善派去游说。
三千营的军士主要驻扎在城外数里地的京郊。此处地势平坦开阔,最适合排阵演练。作为京卫,三大营军风向来肃正,即便此等紧迫时刻,亦举戈操练,无丝毫懈怠。
温良心下讶异。
若正面对抗,皇城守卫未必可敌。原先以为三大营皆是中立之臣,局势又可在瞬息间掌控,因此未将其放在眼里,如今看来,确为失策。
又不免叹息,他们先前之举措实在过于仓促,写一份仅盖着传国玉玺的遗诏实在是败笔,而未看好大周玉玺更是离谱至极。
如今的形势于他们而言并非大好。
温良收敛心神,往前走了两步。
三千营的营地并不如何雄壮,但因是骑兵,所占之地十分辽阔,威严不减。温良才走两步,大门前的空地都未曾踩到,远远地便有军卒寻过来,手持长矛,门神一般,厉声呵止。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岂可乱闯!还不速速离去!”
温良未曾开口,就已被长矛横亘身前。他止住了脚步,眼神比之前稍冷了些许,一面行礼,一面从袖中取出信件来,“我奉首辅大人之命,来此求见都督大人,烦请——”
“管你奉谁的命!”
未等他说完,军卒便出声呵斥。
“没有旨意,凭谁也不可乱闯此地!烦请先生速速离去,刀剑无眼,若是伤了身子,我等可担待不起。”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
眼下整个皇城都被程濂把持着,只差没明令天下。寻常人听闻他之意,岂有不惶恐之理?如今这小小的守门军卒却敢无视。
温良不信他们不清楚皇城之事,否则何以坚守此处?可见是平西侯的态度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只怕今日游说难得顺畅。
温良想通这一点,脸色到没有之前难看,只是温和中仍带着一抹厉色。“我今日奉首辅大人之命,来此传话于都督大人,若不得相见,耽误了正事,只怕几位亦担待不起。”
军卒却像是打定主意让他难堪,竟没有丝毫避让之意,脸上冷笑不减。
“先生言语间尽是奉首辅之命,我乃一介武夫,不知什么尊卑贵贱,只知道这大周归慕容氏所有,而非程氏。莫非这姓程的还能改了慕容氏定下的规矩?”
此言可谓诛心。
温良再镇定自若也有点绷不住。
他沉了沉眉眼,“军爷再愚昧无知,也该知晓祸从口中之事理,这般胡言乱语,倒要请教都督大人是如何管教下属的。”
“好个伶牙俐齿!”
军卒血气上头,更欲讨教一番。
这时,从里头又走出一个网巾青衫的文士,满面笑容地朝温良行礼。
“不知温先生前来,有失远迎。”
温良神色淡淡,话语意味深长。
“无碍。只是方才在这门前一站,倒是领教了都督的风采,麾下皆能人异士啊。”
“一群粗鄙之人罢了,倒叫先生看笑话。”文士不以为意,又佯装怒意呵斥众人。
哪知先前与温良斗嘴的军卒却满脸不服气。
“他们事先不递话,来了却只说奉首辅大人之命,谁知真假。皇宫大内的守卫尽是无能之辈,看不住门,我们却是大周的忠勇之士,岂会中了奸人之计。况且军营重地,自要小心谨慎,可是什么猫狗之辈都能来的。”
“这是何话?”
文士瞪了他一眼。
“首辅大人为大周殚精竭虑,温先生又是其最为看重的幕僚,岂是奸佞之辈。既为忠君之士,这大周又是陛下大周,当不会让旁人沾染。此等言语往后切记不可再提。”
军卒应了下来。
文士便又向温良轻笑,“都督大人已等候先生多时。烦请先生随行。”
温良冷眼看他们闹腾,并不多言。
……
“沈姑娘神机妙算,程景濂果真派人前来游说。”
说话的是个面容端正的青年,一身锦袍,头戴玉冠,虽是面带笑容,神色间的诧异却遮掩不住。
“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程景濂既然派人前来,便是希望我们偃旗息鼓,可若真的偃旗息鼓,未免太愚昧。殿下已有根基,其余各方亦是举旗行事,形势所迫,无谓逆乱之举。”
沈昀闻言却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平西侯之所以在营前给温子善难堪,其实是不喜程景濂为臣不忠的行径,而他自然也不会做那不臣之辈。平西侯虽答应我们举旗,却未必真会行事。”
这青年正是诚意侯世子。
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脸上隐有叹息之色。“我一时得意,竟忘了平西侯若非旧事,只怕不会助殿下行事。只是今时不同以往,这从龙之功平西侯真不会心动么?”
“若真是从龙之功,还好说些。”
沈昀笑了笑,显然并不认同。
“可如今殿下尚在皇宫,被程景濂等人把持着,何来从龙一说?况且三大营的都督本来也是最为忠君之辈,若非我以旧事相挟,又怎会对我们登门拜访予以理会。”
诚意侯世子闻言怔了片刻。
“眼下看来还是让殿下离宫最为要紧。”
沈昀面上浮现忧色。
“我担心的是程景濂不会同意。殿下尚在皇宫,仍有如此之势。若是他亲为,只怕声势更是浩大,他们哪能放得下心。”
“可若连殿下的安危都无法保证,又谈何举事?”
诚意侯世子的语气里透出冷意。
沈昀自是清楚他之意。
她当初匆忙之下用旧事要挟平西侯,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只要慕容祗可从皇宫里头平安出来便好。但眼下形势有变,诸方各自为战,而且她最担心的是平西侯没有那么忠诚,如果临阵倒戈,他们就是真的一败涂地。
思及此处,沈昀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除去平西侯外,世子爷还可为殿下谋取多少可用之人?”
诚意侯世子听闻,神色顿时一变。
“你这是疑心——”
“我这是忧心忡忡。”
沈昀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诚意侯世子摇摇头。“沈姑娘多虑了,既是要挟,自然也起到了作用。平西侯是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的,更不会倒戈相向。”
沈昀又沉声道:
“其实我还是希望殿下能留在宫里头,以谋出路。程景濂既然提出议和,就是想两方联手,压制九皇子。若九皇子真被压制,帝位还是落在两人之间。十四皇子虽然占了长,可他毕竟是待罪之身。十七殿下性情出众,战绩卓越,为何不可?”
“可这根本不是两位殿下的品性问题,是程景濂——”
“可若程景濂支持他呢?”
沈昀打断他的话。
“程景濂为何迟迟没有让十四皇子登基,不是他没有这个实力,而是程党与十四皇子身后的郑贵妃等人起了嫌隙,至少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否则何以落得眼下这般境地。”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诚意侯世子顿时默然。
“莫非你还想……”
沈昀微微颔首。“我觉得应该先见殿下一面,才可做决定。”
诚意侯世子却皱起了眉。
“这样太过危险,而且机会渺茫,简直是异想天开……”
沈昀却不觉得是异想天开。
她只是想起了前世慕容祗登基后,程党的态度罢了。未必没有机会——只要慕容祗夺得帝位,其余的事缓一缓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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