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圣旨下达孟府已有十来日的光景,孟妧却一直处在恍惚的神态里,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偶尔有人喊一声,她也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府里的下人有时会嚼舌根,说她高兴过了头,被这天大的恩赐给冲昏了头脑。也有人说她是被吓住了,又或者心中有怨。
换成以往,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早被命人拉下去打板子了。可这一次,她却不想管,甚至于连解释一番的心情多没有。
都在这地步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与她何干?
其实她也不太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尚在岭南时,惠州地界大户人家的那些太太都说她性情温婉,机敏聪慧。她原以为自己确实如此,想着即便来了京师又有何惧?
还怕谋不到好的出路吗?
她的确有了一条好的出路,嫁给十四皇子慕容禛,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地位最为尊贵的几位男子之一。这样的出路还不算好么?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路了。
从一个平民百姓变成皇家媳妇,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罢。可这条路不是她谋划的,她没有那许多机敏聪慧,她甚至连自己的祖父堂兄行事是何意,都不曾看分明。
耳边突然传来忽高忽低的训斥声,是梅疏的声音。方才那些聚在院子一角说得起兴的仆从立即噤了声,跟鸟儿似的跑开。倒像是应了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这一道训斥,倒把孟妧也从沉思中唤醒。
梅疏掀了湛蓝色棉帘走进来,见孟妧靠在窗边的炕上歇息。冷风透过半开槅扇吹进来,桌上放着茶水似乎没有传出丝毫热气。
她不由得沉了眉。
伸手一摸那杯壁,果然是凉的。
“这些小贱蹄子,原先瞧着都是些安分的,现在也学着偷奸耍滑了!看来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这府里的仆从多是京畿地区选的。自打来了京师后,梅疏跟他们在一起待久了,北方的粗话也学了不少。
孟妧却不太喜欢听,下意识地蹙眉。
梅疏自知失言,连忙掌嘴。
“姑娘赎罪。”
孟妧知晓她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些,倒也不怪罪什么。只笑了笑,“是我不让她们进来服侍的,不必怪罪她们什么。”
梅疏听闻,神色一黯。
“姑娘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孟妧闻言,却是眉目一冷。
“你也觉得我这是在作践自己?!”
语气里带着三分怨念,七分寒意。
梅疏一惊,连忙跪了下来,低下头去,“婢子失言,请姑娘恕罪!”
孟妧淡淡一笑,面上的寒意渐渐散去,“我有什么好作践自己的?嫁给十四殿下——十四殿下是谁?那可是大周朝最为受宠的皇子啊,他的母妃可是今上最宠爱的贵妃。多大的恩宠啊。我要是还作践自己,岂非不识好歹?!”
说到最后一句,她唇齿间迸出的都是森冷寒意。
梅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继而把头埋得更低,她不敢回话,可心里头却为孟妧委屈起来。
她记得自己幼年时,刚被太太安置到大姑娘身边时,一家人都乐开了花,整个晚上,她娘都在嘱咐她,大姑娘天仙似的人儿,定要好好伺候着。
她傻乎乎地问,大姑娘真的是天仙吗?
第二日去内宅时,就看到雍容华贵的太太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身上的衣物,饰品全是她没有见过的,就连腰间缀的穗子,明明她也打过,却觉得从没有小姑娘身上那一条好看。
真是个天仙似的的人儿!
她在心里想,自那以后便一心一意地伺候大姑娘。
可如今,这样天仙似的人儿却要去那种地方遭罪。人人都道皇家是个好去处,都道十四殿下是个如意郎君。可她却清楚——那地方比之狼潭虎穴还要凶恶!
自来了京师后,她才发觉许多事同她印象中不一样。
原来皇帝的女儿只是个惯会使小性子,行事蛮横无理的小姑娘,还要让她们好好哄着。明明大公子那般不留情面的婉拒了她的心意,她却恬不知耻地缠着,非要嫁入孟府。
原来的皇帝的儿子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去外头留宿,花天酒地便也罢了,竟连好友的妹妹也下得去手。即便没有得逞,可他那句不如嫁与本宫的话那般随意……究竟把她家大姑娘当作什么人了?!
她想着大公子跟他在一起,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为何非得要用这样的法子?”
孟妧的目光落在外头的雪地里,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雪,她平日里不愿多看一眼,此刻却不眨眼。
“明明可以不下这道圣旨的。”
她的神色有些呆滞。
“我同十四殿下之间什么也没有,只是被扯了一下袖子而已。没有谁知道这件事的,谁也不知道。除了攸宁公主……是她带我过去的。为何十四殿下会在哪里?”
梅疏呼吸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姑娘问过她不下十次,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次,她本该呆在姑娘身侧服侍的,却被大公子身边的小厮喊过去问话。
她想着自己府里……又是去见攸宁公主,能出什么事?可偏偏就出事了!她被孟老太爷命人打了十个板子,还是姑娘求饶,才留下这条命的。
姑娘说,这事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
她又不是故意走开的,她只是被人喊走了。早知道会出那样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孟妧也没指望她回答上来。
又喃喃细语。
“祖父说京师行事诸多艰险,让我素日里为人处世小心谨慎些。大哥说伴君如伴虎,留在皇子身侧也是如此,他们的心思难猜,时常一个不慎便惹怒了对方。
自从知晓攸宁公主喜欢同我一起玩闹后,祖父便总嘱咐,要让公主玩得开心些。我不敢违抗祖父的话,总是小心伺候着。她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即便是大哥亲自写的那幅字帖,她要,我也给了。
大哥说,以后有时间给我写一幅更好的。可这个以后……却不知还要多久?梅疏,你说……大哥他平日里那么忙,是不是早就忘了此事?”
她的目光直直地朝梅疏扫来。
“大公子怎会忘?”梅疏心中一惊,面上却十分镇定地回话,“姑娘您想,大公子这段时间总是早出晚归的,只怕是忙坏了,大概是没有时间罢。他定想写一幅好字画给您。”
“是啊。”
孟妧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来。
“我怎么忘了呢。”
梅疏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
却见孟妧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眼眸乌沉沉的,看不见一丝生气,“梅疏,你说,我做得还不够吗?”
她顿了一下,又问。
“还是我太笨了?”
梅疏见此,终是忍不住,抱着孟妧垂下来的腿,哭了起来。
孟妧似是没有察觉,好半晌才拍了拍梅疏的头,低低地问,“傻丫头,你哭什么?”
……
“姑娘。”
析玉见沈昭还在走神,忍不住喊了一声。
沈昭这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信纸递给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它给烧了罢。”
析玉迟疑了一下。
自己姑娘这般神色近来可是极少见的。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孟妧要嫁给慕容禛了。”
沈昭起身,缓步行至窗户边。
一伸手便轻易将那槅扇给打开了,外头的寒气猛地灌进来,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冰雪上。外头出了太阳,雪慢慢消融,一点一点打在地上,在雪地里点出一个个洞来。
“今年的冬天倒是格外冷。”
析玉还在震惊之中久久没有回神。
“孟家……怎会将妧姑娘嫁给十四皇子?”
沈昭神色淡淡,眼底却带上了些许冷意。“孟家……也是疯了。看来他并未把我的劝告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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