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切地跑到门口, 陆栖行忽然停下了脚步, 近乡情怯, 他深怕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平生头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 他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走到床边时, 弯下腰按在床板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别担心, 她一定会没事的!陆栖行深呼吸了一口气,猛地拉开木板,下一瞬, 一支褐色的簪子重重地划过他的手臂,布帛撕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听这声音, 傅芷璇就知道, 她绝对没刺中来人的要害。完了,跑不掉了, 她咬紧下唇, 紧闭的眼角淌下一滴晶莹的眼泪, 绝望和不甘充斥在胸腔。
她不想死,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 她还背负着苗夫人的重托,她还没看遍这大好河山, 她还这么年轻,她不甘心!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再见, 她若死在这里了,他们会难过吗?
但过了一小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傅芷璇心里打鼓,正准备偷偷睁开一条缝瞅一眼,忽然,一只粗糙的手指贴在了她的眼角,轻轻地抚过那一颗泪珠,动作轻柔得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她心中一悸,猛地睁开眼,正好与陆栖行关切猩红的双眼对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在这儿?”傅芷璇用力眨了眨眼。
“别怕,没事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傅芷璇心中一酸,憋了一晚上的惊吓和恐惧倾泻而出,她忽然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陆栖行,嚎啕大哭起来。
陆栖行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双手揽着她的肩,轻抚安慰道:“不要怕,我来了。”
傅芷璇更想哭了,她紧紧攥住陆栖行的衣袖,边哭边说:“王爷,苗夫人死了,她死前还帮我挡了一记刀。”
“好,我们会记住她的好,偿还这份恩情。”陆栖行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可我还杀人了,我杀人了……”傅芷璇的声音都在发抖。要知道,在此之前,她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当时生死攸关,来不及想这些。但一发现自己安全了,那种恐惧感和负罪感就铺天盖地的袭来了,现在她都还记得那一刀刺入那士兵胸口时,喷洒出的温热血珠,还有他临死前那错愕又恐惧的眼神。那个士兵面容稚嫩,身形瘦小,估计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却死了她的手里。
陆栖行的眼沉了沉,抱住她的手用力箍紧,低声道:“你没有错,战场上没有对错,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话是如此,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担忧。别说一个善良柔弱的女子了,就是许多刚上战场的新兵,第一次杀人后,许多人都要情绪低落好几天,更有甚者会承受不住崩溃。
更何况,傅芷璇今晚不止杀了人,还亲眼目睹了苗夫人和许多熟人的死亡,她现在心中应该充斥着恐惧、歉疚、不安、自责等负面情绪。
也许让她放声大哭一场是最好的选择。
陆栖行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腾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温暖有力,似乎要把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勇气都传递给她。
在他的安抚下,傅芷璇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哭声也渐渐转小,变成了抽泣。
这边的动静不小,在安静的船上格外引人注目。
听到傅芷璇的大哭声,闻方大喜,能哭证明还活着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刚到门口就跟魏刚泽撞上了。
“你干嘛?”魏刚泽拉住了他。
闻方指了指房内,担忧地说:“傅夫人哭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受伤了吧,我去问问王爷,要不要想办法去找个大夫。“
魏刚泽被逗笑了,他捶了闻方一拳:“你是不是傻啊,你现在跑过去,等着王爷恨死你吧。”
见闻方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魏刚泽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能哭得这么中气十足,肯定没多大事。况且,她要真受了伤,只怕王爷比你还急,你小子瞎操什么心。”
闻方一想也是这个理,这才安心,但仍不敢走,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章卫那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回头看着半开的门里,两个相拥的背影,有些犹豫。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必须走,否则等天大亮,被附近的山野村民看到了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卫想了想,轻轻踢了闻方一脚:“我们要走了,你去跟王爷说。”
“是。”闻方站起来,轻轻推开门,才踏出两步,陆栖行忽然扭过头,慑人的目光不悦地盯着他。
闻方被盯得头皮发麻,抓了抓后脑勺,小声说:“王爷,章统领那里都处理好了。”
陆栖行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点下巴,轻声道:“把傅夫人的包袱带上。”
说罢,双手抱着傅芷璇站了起来,转过身。
闻方这才发现,原来傅芷璇已经睡着了。只是可能太伤心,她现在哭得鼻头红红的,眼皮子也有些肿,好在人没事。
陆栖行见他的眼神黏在傅芷璇身上不动,拧起眉,轻哼了一声。
闻方连忙挪开目光,匆匆往里去找傅芷璇遗落的包袱。
陆栖行没理会他,抱着傅芷璇缓缓下楼,一到甲板上就看到了侯在那儿的章卫和魏刚泽。
章卫眼观鼻,鼻观心,沉眉敛目,放低声音问道:“王爷,这艘船怎么办?”
旁边的魏刚泽就没那么老实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端详的目光在傅芷璇身上打转,啧啧,也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嘛,王爷的眼光真独特。
这目光太过放肆,陆栖行警告地斜了他一眼,然后抬起长袖挡住了傅芷璇的脸。
魏刚泽错愕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摆手,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笑道:“王爷,章卫有事情要问你呢!”
陆栖行没搭理他,抱着傅芷璇跳下了船,边走边说:“保持原样,清理掉我们的痕迹!”
“是!”章卫一拱手,立即安排人行动。
等陆栖行一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魏刚泽,提点道:“老魏,你别把那一套江湖习气带过来,王爷不喜欢。”
老魏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跳脱,好奇心太重,而且去江湖上混了一阵之后,说话行事越来越粗俗,肆无忌惮。若只是对自家兄弟倒是无妨,但他把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傅夫人身上。
魏刚泽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别担心,我就是好奇,有分寸呢。”
希望如此吧!
***
这边,陆栖行抱着傅芷璇踏上了隔壁船,刚拐到楼梯口,傅芷璇浓密的睫毛就颤了颤,紧接着一只雪白的柔荑抚上了陆栖行的手臂,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垂眉看着傅芷璇:“醒了?”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傅芷璇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
虽然看到了陆栖行,知道自己安全了,但她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睡得也不安稳,因而刚才魏刚泽用大嗓门说话时,她就醒了,只是为了避免大家尴尬,故意装作没醒而已。
走到楼梯口,她估摸着已经没人了,这才开了口。结果这一拍手,竟感觉手掌上黏糊糊的,她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无意中一抓竟抓出了一手的血。
“你受伤了!”傅芷璇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瞟向陆栖行的手臂。
他今天穿了一件漆黑的衣服,就是受伤淌血了也看不出来,难怪刚才章卫他们都没发现呢。
傅芷璇咬住下唇,紧张地说:“王爷,你的手受伤了,快放我下来。”
陆栖行看了她一眼,轻轻把她放到地上,低声安抚道:“没事,小伤而已,走吧,我送你上去,还是你原先住的房间。”
傅芷璇本想拒绝,但昨晚的恐惧还萦绕在心间,她现在极不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因而默认了他的提议。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傅芷璇以前住的房间。
看着里面熟悉的摆设,傅芷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兜兜转转,她又回来了,但物是人非,曾经的熟人全都不在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来。
她收拾起低落的情绪,坐到桌前,冲陆栖行招了招手,等他坐下后立即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撩起袖子。
一道五六寸长的狰狞伤口横亘在他的右小臂上,这伤口极窄,长长的一条,由深至浅,其中尤以临近手腕处最吓人,那团伤口血肉往外翻,虽不大,但却很深,到现在还有血在往外流淌。
“这是我刺的吧……”傅芷璇越看越眼熟,很快便想起来,她刚才以为来的是歹人,下意识地把木簪刺了出去。
伤口这么深,当时他都没叫一声,还抱了自己这么远的一段路,傅芷璇心里又愧疚又心疼,眼眶泛红,抱怨道:“你为何不早说。”
陆栖行抬起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轻轻按住她的眼角,低笑道:“没事的,小伤而已。”
“都受伤了还不大老实!”傅芷璇一把打开他的手,蹭地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了隔壁,她记得,苗夫人受伤时,大夫拿了一些药上来,应该还有剩余。
陆栖行看着自己的手背,嘴角不自觉地升起一抹弧度,喃喃自语道:“胆子变大了嘛!”
过了一会儿,傅芷璇拿着药和一小壶酒走了回来,摆在桌上,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大会上药,你自己可以吗?要不我去叫章大人进来帮忙?”
他这伤口不浅,必须用烈酒清洗。火辣辣的酒水撒在伤口上,光是想,她就觉得头皮发麻,更别提亲自动手了。
陆栖行点头,神色自若地说:“不用,把酒壶打开,递给我。”
被他的镇定所感染,傅芷璇冷静下来,拧开酒壶,递给了他。
陆栖行眼也不眨地把酒撒在伤口上,洗去上面的血污,然后倒上金疮药。不过最后一关包扎伤口,还得傅芷璇帮忙。
傅芷璇拿起绷带,动作极其轻柔,唯恐弄疼了他。
陆栖行看着她温柔专注的眉眼,冷硬的心忽然之间变得柔软万分。
“好了,大功告成。”打上结后,傅芷璇总算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只长臂把她拉进了怀里,沙哑的、充满庆幸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真好,你没事。”
声音里浓烈的感情像面前这壶烈酒,香醇又动人,傅芷璇心弦微动,这一刻,所有的顾虑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她的手臂鬼使神差地缠上了他的腰,头也乖顺地靠到了他的胸口。
陆栖行的身体僵了一瞬,下一刻,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按住她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心脏处,两人的心脏急促地跳了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一样。
“我……”陆栖行刚张嘴,忽然门外传来了闻方的声音。
“王爷,傅夫人该用早饭了。”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后,闻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难怪老魏让他来送早饭呢,原来是挖了这么大个坑在这里等他。
傅芷璇两颊升起一抹红霞,飞快松开手,离开陆栖行的怀抱,坐直腰,背对着门,不自然地抚着袖口。
陆栖行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接过早饭,顺便丢了一记眼刀子给闻方:“你很闲?”
闻方连连摆手:“没有,王爷,小人想起下面还有事,先下去了!”
陆栖行瞪了他一眼:“还不滚!”
闻方真的就地滚过门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幕,傅芷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闻方也实在是太实诚了。
陆栖行嘴角也往上翘起,走过去把早饭放到桌上:“时候不早了,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嗯。”傅芷璇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停下来了,她撑着下巴,盈盈的目光看着陆栖行,“我能给苗夫人收尸吗?”
她想把苗夫人的骨灰带回去给苗铮,也算是让她落叶归根了。
陆栖行敛住了笑,看着傅芷璇道:“苗夫人的这一桩生意搞砸了,她背后的人肯定很生气,她越惨,那人迁怒于苗家的可能性就最低。”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傅芷璇暴露出去。
当时,带傅芷璇一起来交易是苗夫人临时起意,知情者都死在船上,但若傅芷璇把苗夫人的骨灰带了回去,他们就会知道她是船上唯一的幸存者。届时,就是为了探知这批银子和铁器的去向,他们也不会放过她。
“但就让她暴尸荒野吗?”傅芷璇一想起苗夫人美丽的脸和温柔的笑,心里就不自觉地抽痛。
陆栖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让章卫留下两个人,此事衙门一定会派人来探查,查完之后应是原地焚烧,到时候让他们把苗夫人的尸体单独火化,把骨灰带回来给你,再找个机会放到她的棺木中就是。”
这个办法也行,傅芷璇点了点头:“王爷,谢谢你!”
陆栖行把桌上的馒头往她那边推了推:“要真谢我,就吃饭吧。”
傅芷璇拿起一只馒头,分成两半,低垂的眉眼轻动,忽然问道:“那王爷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陆栖行嘴角的浅笑凝住了,目光直视着傅芷璇:“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其实傅芷璇心里已经有数了,听到他们叫那络腮胡男子“魏刚泽”,再一想陆栖行来得这么巧,什么好处都被他得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只是她先前身心疲乏,没来得及细想罢了。
“也不是,王爷,我只是不想差点丢了性命,还什么都不清不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丢了性命”四个字,陆栖行的脸色稍微和缓,手指敲打着桌面,眼神怜惜地看着她:“徐荣平与姜氏用官银购买大梁的铁器,你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至于这银子的来源和铁器的用处嘛……”
他冷笑一声,霍然改了口:“此事牵涉甚大,等水落石出之后我再告诉你。”
傅芷璇没理会他这句话,抬起下巴,直望入他的眼底:“在邻水你就知道苗夫人他们在船上藏了官银,对吗?”
陆栖行摇头:“不是,出了徽州就发现了。你还想问,他们反目成仇是不是本王所为,对吧?没错,是我,在邻水时,我让魏刚泽偷偷派人把银子换了。姓成的用一船的铁器换了一堆石头回去,焉能罢休!不过本王先前并不知道徐荣平的目的,只是料定他这事有蹊跷,反正是顺道,故而跟在后头罢了。”
傅芷璇恍然大悟,难怪成先生会忽然杀回来呢,这样就说得通了:“王爷,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陆栖行听她声音不大对,心一沉,冷声道:“怎么,你怪我?”
傅芷璇满心疲惫,摇头道:“没有,王爷有王爷的立场,更何况,是苗夫人先违背了律法,不赖王爷。”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好受,毕竟苗夫人对她有挡刀之恩。若没有陆栖行横插这一脚,她昨夜应该不会死。
陆栖行脸色稍霁,想到她昨晚受的苦和惊吓,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你昨晚一夜没睡,先休息一会吧。”
傅芷璇料想他是有事要去处理,加之她的衣服上也溅了一些血,看着都不舒服,正想更衣,便点头道:“嗯,王爷也早些休息。”
陆栖行站起来,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她:“我让闻方守在你门口,有事叫他。”
傅芷璇点头。
等他走后,她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浑身无力地靠在床头,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虽然几乎一夜未睡,但傅芷璇躺在床上还是怎么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苗夫人临死前的模样,还有那个小士兵惊愕的脸。
她大睁着眼,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皮终于困得睁不开,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但就在这时,走廊上似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她霍地爬了起来,一脸戒备地盯着门口。
下一刻,门被打开,陆栖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睡不着?”陆栖行看她红通通的眼和憔悴的眼神便猜到了一些。
见是他,傅芷璇松了一口,摇头道:“不困。”
说是不困,手却忍不住揉了一下眼。陆栖行没有戳穿她,放缓声音道:“走吧,下船了。”
傅芷璇一脸惊讶:“下船?到了吗?”
现在应该刚下午才是,船不过开出两三个时辰,怎会这么快?
陆栖行摇头:“不,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与我一道去。”
船上的东西不方便光明正大的带回京城,只能让魏刚泽带走,因而他们准备提前下船。
傅芷璇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这艘船跟出事的船布局一模一样,看到这些,她就想起昨晚那一幕,所以能离开这里她也求之不得。
“那我们去哪儿?”傅芷璇跟在后头问道。
陆栖行边走边说:“安顺。”
安顺,傅芷璇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季文明曾经呆了七年的地方吗?老天真爱逗人玩,前世,她也幻想过安顺是何模样,却最终不得见,不料今生已对这地方没感觉了,反而能亲眼见识一番。
喜欢弃妇归来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弃妇归来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