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六岁那年，世事未谙，便被父亲送进宫做了慕想宸的伴读小侍女，虽平日里陪他疯陪他闹，可有些习惯，难以更改，比如——

　　在他病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跪在床边端茶递水伺候他。

　　六年未见，在她心里，他是一个逾越了自己身份来关爱她宠溺她的好朋友好哥哥，可她也记得清楚，她是小侍女，是奴，他是二殿下，是主。

　　一切疼宠，都不过他孤独寂寥的发泄而已。

　　但……

　　今日他的一切温柔与缱绻，终于让她惊觉——

　　二殿下对自己，似乎过于例外。

　　慕想宸见她神游天外，未觉不妥，只清浅一笑拍了拍她肩膀：“想什么呢？快看看，好不好看？”

　　她醒了神，垂眸将那镜子反扣在桌上，敛下满眼的仓惶淡淡一笑，尽是苦涩：“二殿下，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手一顿，捏着玉梳的手骨节泛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都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皇子，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笑语嫣然的小姑娘，如今，他要为了在这个肮脏朝堂无情帝家活下去而竭尽全力，而她亦背负着血海深仇在这黑暗的世道里苦苦追寻。

　　他们，终究都活成了幼年时最讨厌的模样。

　　“小迩……”他又取来帷帽为她戴上，温柔道，“只今日……只今日，我们还是小时候没长大的样子，只有今夜，没有家仇，没有旧怨，只有我们二人，过了今夜，你追寻你要的真相，我为我的性命继续苦苦挣扎，但今日，我们什么都不想，可好？”

　　她伸手，放下斗笠上附的那层飘逸白纱，遮住倾城的姑娘眉宇间的一切愁绪和忧虑，淡然道：“好。”

　　他闻言便瞬间漾开了一抹笑意，像绽在夜空里的烟花，绚烂而明媚，伸手从桌上拿起玉制的面具给自己戴上，这便拽着她往外走：“走！”

　　应迩无奈，只能被他拽着跑。

　　妈祖诞辰是上半年里最大的节日，整个街道自天后宫开始亮如白昼，摆满了小摊，有游神的队伍吹吹打打，从街头演到巷尾，又从巷尾走上街头，信女们盛装打扮，携手前往天后宫祈福，而孩子们则拿着花篮唱着颂念妈祖的童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也很久没出来好好玩了，乍一看这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场面，自然是什么都忘了，反而拽着慕想宸往前一冲，扎进了人群里。

　　慕想宸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这丫头憋闷了太久，都快憋坏了，难得有机会让她放松一下，也是好事。

　　于是白衣的华服公子，带着玉面的精致面具，牵着一个矮了一头的小少女，头上戴着帷帽，遮住了容貌，却遮不住格外苗条纤细的身量。

　　两个人一前一后，漾出三分笑意，穿梭在人群之中，一会看看游神的队伍，一会又去逛逛小摊，一人一串糖葫芦拿在手里，欢声嬉笑，好不快乐。

　　慕想宸见她带着帷帽疯起来不方便，正巧不远处的摊子在卖面具，木架上挂着两个狐狸面具，煞是可爱，便牵着她往那边走，指着两个面具向她笑道：“你看这两个，好不好看？”

　　她带着帷帽，隔着一层厚厚的白纱，看不清楚，便掀起一角来，见架上挂着一红一蓝两个狐狸面具，又精致又可爱，忍不住拿下来把玩，便赫然见木架后露出一张人脸来，她手一抖，眨了眨眼，平淡而寂然的心，没由来又是一怵。

　　——九无妄！

　　她连呼吸都漏掉一拍，已经遗忘的感受便忽然又剧烈起来，两个人这便隔着挂面具的木架子，遥相对望，都怔愣在了原地。

　　六无情就站在九无妄伸手，顺眼看去也不由呼吸一滞，这丫头如今换了女装，容姿绰约，这一抬手一掀幔，自有风情万种，摄人心魄。

　　往日她一身男装，意气少年大大咧咧，乍然换上了女装，竟又是另一番风情。

　　九无妄亦是如此想法，怔了怔没说话。

　　慕想宸乍然见到他们二位公子，也不由一愣，随即率先反应过来，轻轻抓住她手腕，淡然一笑，极尽温柔：“去看花灯吧，不是说好了吗？”

　　她回过神来，便被他拽着走了，那个精致的红纹狐狸面具也手滑掉在了地上。

　　九无妄见她在一片嘈杂的礼乐声里被另一个男人拉走，站在灯火阑珊处，怔了半晌，只抬手捡起了那个面具，见面具的两颊各缀着红流苏，煞是灵动，便在摊位上丢下两文钱，权当买下了。

　　六无情回过神来，折扇轻打，脸上挂着一抹讳莫的笑容：“怎么，不去追？”

　　他捏紧手中面具，手指轻勾，捋了捋那缕流苏，脑海里又浮现出苗疆那个身姿模糊的小盲女纳铃来，只是……

　　两个人，又一次重合到了一起。

　　终是嗤笑一声，回头向六无情道：“她自有她自己的选择，二殿下是顺位嫡长子，于情于理都是大位的不二人选，更何况，他前些日子病入膏肓，不也被她治好了？有她常伴左右，待养好身子，争夺大位，更是名正言顺。”

　　六无情挑眉：“你舍得？”

　　“她一心于此，与我又有何关系？我与她，不过陌路不识的过路人罢了。”九无妄说着，便将那个面具收进袖中，顾自往前走去。

　　六无情摇了摇头淡然一笑，往前追上他。

　　这两个人啊，各自憋着一腔情深，你不言，我不语，闷着发芽。

　　慕想宸拽着她一路跑到石桥上，见她竟一直在发抖，连忙关切道：“小迩……？”

　　她不怕不惧，六无情九无妄，哪个不是早就知道她女儿之身的？但，今日这一身最美的女装，出现在他面前，却终究只能转身陌路，只觉心口狠狠绞痛。

　　既早就决定绝心绝情，何苦又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只以为她是遇到了熟人，担心身份暴露，便柔声哄到：“没事的，你与公子府关系不是还算不错，何况三公子无相还需你救治，待过了今夜，你与他们好好商议，不会走漏消息的，而且，他们可能，也想搅起朝堂风云，不仅不会揭穿你，反而会在查案之事上，相帮于你的，今日幸好是遇见他们二人，要是其他人，可不敢担保。”

　　她叹了口气，抱住双肩倚在栏杆上，更觉丝丝凉意透骨，醒了神，垂首淡然道：“我又岂是在担心这个……”

　　她不过是在笑话自己，终究放不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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