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飞鹏脚步一滞，已经走近了照水亭附近。隔着修竹翠林，见得湖面上果然有婆子们把漆绿画舫三条开了出来。在湖水上拐弯查看是否有不妥。

　　程若幽程六娘在主持，她看着丫头们抬出十几口箱子，便命在照水亭中摆开，整理杆子和帐幔，自有婆子们提水刷船，倒也成了水面一景。

　　水轩上的娘子们说笑看着，檐柱间可见得衣香鬓影，亲戚娘子们一堆都来了，他脚步自然就绕开了些。

　　他身边的仆从也引路向竹林边上绕，卢程两家的娘子，在世子眼里当然要讲究个礼数，和外面送来的盈娘不一样的。

　　他负手，慢慢绕过竹林，走过来看着妻子卢开音在何处？幽绿尽处，眼前一亮，正瞅得卢开音依在入水轩台边，身前搁着渔杆儿，裙下是马扎子。她侧头和心腹丫头说话呢。私下里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双絮那丫头，在家里也有些耳目。”他沉吟着自语。

　　他身边的两个仆从，一名山月，一名暮碧，暮碧见得娘子们在，在竹林子外面就已经了停了没进。山月年纪小几岁一直跟了进来，他隐约知道，那盈娘自尽的事是世子夫人办的。但哪里敢说给世子听？

　　一来是受了厚遇，平常时不时把世子的事禀告给双絮。

　　二来，盈娘是三公子的妾，世子这也办得太不成样。叫侯爷知道不打死他？这世子的名份还能保得住？

　　山月难免就劝道：“哪里能呢？世子想，这府里下人们，眼里有谁。统共就一个半人。”

　　“少胡说。”程飞鹏笑着，“哪来的一个半。”

　　“不是小的说嘴，一个是世子您，半个是郡马，郡马他迟早另有爵位，要出府和郡主娘娘双宿双飞，这府里迟早是世子您的。谁敢胡说？”

　　这话说到了程飞鹏心里，他没什么怕的。大哥程青云是绝不会出卖他。大哥平白无故和开音说这些事，更不可能。何况——程青云已经离开京城了。

　　“今日回来如此早？”卢开音一回头，含笑看向夫君。款款站起，双絮施礼退下了几步。山月早止步没敢过来了。

　　程飞鹏见得她神色如常，心里就软了，连忙上前笑着：“今天有个事要和你说。府里的那些人，既是母亲和你都觉得来路不明，就都送出去罢。这事我去和兄长们说一句。让他们便是要再纳妾，从家生子里挑就好了。”

　　他是世子，和庶兄们说这些，当然也是正理。卢开音看了看他，程飞鹏自然笑道：“看什么？我这不是听你的？”

　　她知道他这是心虚，依旧柔和笑道：“你若是想好了，我没有不愿意的。但一来总要打发她们一些财物，送她们到各自娘家。有个安身之处，二来，要禀告过母亲才是。”

　　她柔和回答着。携着夫君的手，绕着湖沿着幽径悠闲散步。侯夫人在亭中看到，心中欣慰。上回因为程飞鹏和卢开音当着她的面吵架，提起了陛下和卢开音说亲的旧事，侯夫人难免惊骇，小儿子心里竟然还在意这些？

　　好在，开音是个聪明人。这些日子事事让了他一步。要纳妾就纳妾，也没再说。最近府里又出了事，把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全打发了，以后自然少了闲话了。

　　晚霞横天，卢开音侧目望着程飞鹏，也许是她一步一步让得太多了。才出了盈娘的事。程世子有些心虚，勉强笑着对妻子道：“对了，我在外面谋了个差使。”

　　“哦？”她心里不感兴趣，面上自然要笑盈盈一问。

　　“临安府，衙前乐的掌乐。”他仔细看着妻子的神色，这差事其实就是教坊司大使一样。管理乐艺人。

　　京城乐艺上的名家大手，以前分在宫中教坊司、军乐钧容直，再下就是临安府衙所属的衙前乐。教坊司能裁撤，衙前乐却是废不得的。京城里迎来送往，军伍里的祭龙王祭二郎神，城里城外城隍、崔君等各祠祭神。更不要提各国使者、京官出行回朝，林林总总的每天都不得停。也有一大群艺人。

　　她一听，倒是意外了：“掌乐？”

　　“是，如何？我托了好几个大人情，才谋到。”因为妻子的意外，他很是欢喜，连忙说了是托理国公原来府里的琴社大手，如今散了社就去了衙前，因为和他平常交情不错，那边有了掌乐的空缺立时就知会了他。

　　“你这样的身份，才配这个差使。不是精通乐律，身份也无用。”她笑了。

　　‘“正是这个理！”他大喜不已，牵着妻子的手，陪着她指点赏玩池中彩鱼。

　　卢开音心中却是长叹。

　　“娘——爹——”长女程瑶也玩得一头细汗，一头撞过来。程飞鹏本是不耐烦，但侯夫人扶着丫头手正走过来，笑嗔着：“你女儿好几天没见爹的影子，还问呢。”

　　母亲一骂，程飞鹏也觉得应该尽尽心，更何况女儿粉琢玉砌，又是自己亲生的。当父亲没有不爱的。就是自己忙着玩乐平常嫌管孩子麻烦罢了。他笑着把女儿高高抱起来，倒是驾在颈上玩得开心。卢开音看着，亦是欢笑的模样。但双絮远远站在一角，看到了阳光斜昭，世子夫人身后拉得长长的淡淡灰影。

　　她淡淡看着父女玩耍的样子。

　　今日，修国夫人也从灵隐寺里回来了，到得深夜，卢开音去了修国夫人的刻意，坐在佛堂里，一星灯光下修国夫人闭目敲打着木鱼念佛。卢开音盘坐在蒲团上，手中亦捻了串小小佛珠子，念着佛经。

　　“未来的东宫妃，父亲只是掌乐。”

　　她似乎是对母亲说这话，也似乎是自言自语，全靠她这个做娘的费尽苦心去弥补瑶儿这身份上的不足……

　　程瑶是一定要做东宫妃的。而卢开音在心里想着，“母亲，我累了。”她心中疲倦，抬眼想要倾诉，便看向了修国夫人。然而修国夫人没有看着大女儿，她的面容在佛灯下，似乎更为疲倦，她敲打着小金钟，喃喃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这佛声幽幽地回荡在佛堂里。

　　卢开音看着佛堂里的檀木佛像，这佛道开光后请回来的日子是归音留在海上的那一天，是为归音做佛事求她的冥福的。

　　母亲，是在思念归音吗？

　　卢开音沉默着，起了身退出了佛堂，她望着夜空中的星光。

　　她不能说累。

　　庆王大皇子妃有意为爱子说亲，以亲王世子妃之位相谢，想娶她的长女，她都委婉谢绝了。飞鹏他爱游戏玩耍，美色与乐艺皆不过是喜好，她早就习惯了。但他从没想过长女程瑶这孩子的将来。

　　未来的东宫妃，父亲只是掌乐。

　　从一开始，全要靠她这个母亲来想办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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