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173客随主便
陈平国一代清官,据说从来不敢吃肉,家徒四壁,死时灵前唯余一棺;而太傅卢敦儒,也是几沉几浮,要不是朝中有人照应,早已不知尸骨何处!清官境遇如此,不正说明了官场现况么?”青岚听她说出“要不是朝中有人照应”的话来,忍不住向段南羽瞄了几眼。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当年“自己”暗地关照卢敦儒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外人知晓……辛月是得了确切的信息呢,还只是凭空猜测?
“辛月姑娘这些话,听着倒是有道理。不过青岚却觉得这些道理有些耳熟呢----似乎和当今天子掌政以来重用太傅卢敦儒、重用武将军地策略手段有些相似。”青岚含笑,又一次打断了辛月的话。
“小侯爷高明。”辛月甜甜一笑,越发焕发出光彩来,“当今天子的确在这两大弊端上颇费了工夫----只是可惜成效不大。”
“为什么说成效不大?”武青问道,虽然向来不过问政局,但提起这些,还是让他生出了几分兴趣。
青岚却很清楚答案是什么。卢敦儒一生耿介,半个污点也无,所以被端木兴推上了百官典范。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清高自诩,眼里不容沙子,在用人上,只要对方表现出憎恨贪腐,廉洁自律地,他就划为自己清流一派,大力抬举;而如果对方曾有污点被他知道,那便是永世不得翻身,恨不得踩到泥地底去。
这就是用人唯“德”的思路了。
可如此一来,难免拉帮结派,有朋党之嫌。而且卢敦儒身为文官之首,对端木兴抬举武将地举动也是颇为不满;据说因为隆兴府之事,卢太傅已经几次上书,要求陛下洁身自律,不要因为与青岚地“私”,害了国家大事的“公”----倒是把事情都记在了青岚地头上了……
“小侯爷,你说是吗?”辛月那柔糯的声音传来,把青岚从走神中拉回。
青岚看一眼正在低头沉思的武青,又在唇边挂起她惯常的恍惚微笑,“辛月姑娘对朝政倒是颇有几分心得,但不知辛月姑娘谈起这些,是为了说服我们什么?江山危殆,已经到了需要背弃君主来拯救百姓的时候吗?”
辛月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武青身上,听见青岚问她,娇笑着道:“不敢。武将军方才已经说过,会以大义为先,真若是到了忠君与爱民不可兼得的时候,想必可以有所取舍;不过小侯爷么,我可不指望说服你什么,社稷黎民,只怕都不是决定小侯爷向背的因素吧?”
“你倒是明白我。”青岚自己斟了一盏青杏酒,慢慢地品着,一面留心观察坐在一边的郑石。今儿这话里,多有“大逆不道”的内容,他却只是微蹙眉头,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一般,拜香教的承诺,该不会是将这个分舵拱手送上?
“方才辛月姑娘说到那些民重君轻的话题,其实青岚有些不同的理解……”她顿了顿,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孟子是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话,可是下一句是什么呢?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赢得了民心,就可以做天子,赢得了天子的心,就可以做诸侯……我只想弄点权势来玩玩,所以只需要巴结天子就可以了;而拜香教要得天下,所以一定要尽力地多收拢民心呐!”
她言笑晏晏,话中之意却直指人心。她原本没想到辛月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但无论辛月说什么,总归是要归结在劝他们加入拜香教上头;那么什么大赵流弊,文武之争便都谈不上了,再往后说,就该是要大谈拜香教如何以百姓为本,如何能救世人于水火了吧?
辛月娇媚的脸上有些涨红。看了看段南羽,见后者没有说话的意思,这才拢了拢心神道:“拜香教并不是要争这天下。拜香教义中言道,末世即将来临。因此,佛祖降下元师为天下解忧,指引百姓光明之途……大赵将亡,乃是天意……”她说这些还是比较顺口,将拜香教义背诵了一遍。又加上些劝诫,果然是在替拜香教拉拢两人了。
青岚却摇摇头,打断她,“不要说天意,上天这种东西,离俗世很远,许多故事、所谓天意,其实都是人们自己编来骗自己的。”
辛月忽然肃然起来,一派郑重神色,“小侯爷。你不敬天,天便不会佑你,天命不可违小侯爷应该听说过吧?现在天下乱世已成。是天意要灭了大赵,小侯爷和武将军要留在赵国这艘船上。也只有面临着一起覆灭的命运而已!”
“天命不可违”----如此熟悉地一句话。深深触动青岚心事,抬眸看看。连段南羽也盯住她,似乎很紧张她究竟会如何作答。
想了想,她反而嚣张地笑了起来,“天意从来高难问!辛月姑娘,青岚不是不敬天,只是,到底什么是天意呢?难道王有德的话便是天意吗?他说他是得狐仙指引,谁人得见?我只记得那天在隆兴府,听见他被狐仙责骂!你说如今乱世,是天要灭赵,可焉知天之本意,不是要成就大赵中兴、成就天下英雄、成就我青岚的高官厚禄呢?!”
她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做出神秘地样子,道:“记得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和尚,洪水地时候被困在了河边的庙里,不停地向佛祖乞求着保佑;水越来越深,没过他的膝盖了,一个村民在岸边投了绳子过来,叫他抓住逃生,那和尚不肯,说:佛祖会救我的!过一段时间,水越来越深,和尚爬到了庙顶;一个渔民驾了小筏子过来,要他上筏离开,和尚还是不肯,说:佛祖保佑我,一定不会放弃我!最后河道中路过的大船看见了他,派了小船来救援,可和尚终于没有还是没有同意离开,死守在庙顶上等待佛祖……”
她停下来,眨眨眼睛,“辛月姑娘,你说,如此虔诚地信徒,佛祖会不会搭救他呢?”
辛月早被她的故事吸引,听见问,还是哼了一声,“是你来说这个故事,那肯定是不救的了!”
“嗯,”青岚点点头,端正坐好,“和尚自然最后还是淹死了……他死了之后不肯瞑目,终于到了西天,见到佛祖去质问:为什么我这么虔诚,佛祖还是不肯搭救呢?佛祖说:谁说我没有救你呢?第一次我派了村民去救,你不要;第二次我派了渔夫和小筏子,你不肯;我以为你怕这些危险,就派了大船带你出来,谁知道你还是不愿意---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一定是太向往西天了,于是满足了你这个愿望。”
她说罢,扬眉恣笑:“辛月姑娘信佛,信上天,那么姑娘又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上天派来搭救姑娘的那条绳子,那只小筏?!王有德给了姑娘弥勒侍女的称号,难道就是为了姑娘在这场洪水之中没顶而死么?”
辛月咬着下唇,略带恼意地盯住青岚。她不是愚笨的人,自然听得出青岚话中那种骄狂的自比,信上天不如信自己,等待虚无的不如抓住眼前的;这种大气狂妄,让辛月隐隐有些嫉恨,也有些不服气。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击,正犹豫着,那一直默默不语地段南羽却忽然抬手,止住了她。
段南羽慢慢理了理衣袍,这才抬眸起身,沉静从容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转过。
青岚觉得,他望向她时,目光似乎要停得久些。
如果说段南羽一直在收敛光华,低调从事的话,如今这一站起身来,倒似莲花绽放,拨云见月一般……真真地有些禅味,象一尊拈花微笑地佛。
“这场辩论,是我和辛月输了。”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下着断言,再一次阻止了还要争论的辛月,“辛月怎么想暂且不论,但我先前说地话,自然要作数。段某愿意投奔在两位麾下----不过也请两位容在下提出些小小地要求。”
他雍容地环顾,浅笑,“小侯爷说得对。天意,不过是有心人愚弄旁人的手段而已……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这正是段某要说地话----两位目前还没有对大赵两广一带的民情有具体的了解,自然不知道现在大赵南方,拜香教得民心的程度。”
他的笑容明明淡若轻云,看不出一点蛊惑意味,“不,不要打断我,我并不是要说拜香教可以得民心、为天子,我是要问武将军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整个拜香教都归武将军所有,那么自己做天子,自己为黎民谋福利,不是更好?!”
武青和青岚都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没有动,可是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个所谓的“公子”,莫非是疯了?这抛出诱惑人的饵也太大了,太不靠谱,只能让人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座中人也有不同的反应……辛月和郑石……也都是震惊,不过,辛月只是讶然一下,似乎便自己想明白,脸上露出了信任的笑容;而郑石,在方才的释然之后,却是有些剑拔弩张了……讶然之后是愤怒,像一只随时都会扑上来格斗的黑狼。虽然暂时也只是横眉而已。
还是青岚打破了沉寂,挂上她惯有的浅笑问道:“段公子,既然你说论辩我们已经胜了,就该履行承诺,投降接受招安才是。就是想提些条件,我想武将军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但若是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要挟来混赖的话,你还不如说拜香教说话就是不算话来得更直接些----”
“不着边际么?”段南羽轻轻摇头,依然淡然沉静,“武将军和小侯爷目光还是局限在眼前。难道看不出,大赵的心腹之患根本就不在这里么?拜香教民心虽盛,在用兵、用计、以及大局方面与武将军这等名将实在是相差甚远,纵然勉强支撑上一年半载,终于还会败在武将军手中。”
他这样说着,丝毫没有理会辛月的复杂神色,“段某只是可惜,如此一个振兴大赵的良机,却要被白白浪费,万千万赵民,还要继续煎熬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安民兴赵,不是武将军和小侯爷日夜挂心的事情么?”
“段公子你错了,挂心社稷黎民的,是武将军,可不是我呦……”青岚打趣着,心中却在暗暗惊讶,为什么这位段公子说起这些,总给她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似乎……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
“小侯爷若不挂心这些,倒也好了----”那段公子又垂下双眸,静了静,叹道:“忧国者失身,忧己者安命!”
“这是我喜欢的《荣枯鉴》中的句子嘛,段公子是我知音!”青岚又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在成心打断这位段公子的“演讲”,似乎有些畏惧,可畏惧什么呢?难道怕武青被这个段公子说动。真的投了拜香教,或是“自己做天子”?
可她在打断,武青却又替他接上:“段公子说话。言之凿凿,武青却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说拜香教败亡,会令大赵天下失去复兴地机会?”
“这还是要从大赵积弊说起。”段公子沉吟一下,“方才所说大赵两弊,已经腐入骨髓----内忧外患,政以贿成。加上先前的宦官擅政,矿监税使……如今天下官逼民反,群雄并起,正是大赵多年积弊,一朝迸发,就算端木兴神仙再世,也难短时间内翻盘逆局;而天下大势早已容不得等他……所谓积累莫反,要在原有的政权基础上平和地解决问题,非有十几年功夫万难见效。而,中原地民众会等他吗?北方的胡人会等他吗?
“五世而斩,族如此。国,亦如此。解决这样问题。最简单最快捷地方法。就是推翻了原有的政治,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所有的都是新的。法规、条例,从头来过;官员、豪族,去旧迎新。破而后立,历朝历代,天道轮回,哪次历史不是依靠这种办法,来进行自我的清洗呢?”
“咚”地一声,伴随着劈里啪啦的脆响,是郑石掀翻了面前桌子。“姓段的!”他腾地站起身来,眼中熊熊怒火,仿佛可以将面前人烧灼个干净,“你不觉得欠我个解释吗?!”
幸好青岚早就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心中愤懑积累良多,只怕即将暴起发难,这才能够及时躲开,没有被淋漓的汁水浇到身上。
段南羽停下了“宣讲”,轻轻皱眉叹道:“郑侍卫太罗唣了。”对面前这暴怒雄狮一般的郑石,竟然没有半分畏惧的意思!
见他如此,郑石抢步上前,便要强攻;而与此同时,辛月也一个闪身来到段南羽身前,摆好了应对的架势……只是没有他们二人大展身手的机会了----段南羽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郑石应声而倒。
武青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郑石,责问:“你们拜香教给他服了什么毒?!”
“不是毒。”随后过来地青岚蹙眉答话,“是催眠术。应该是段公子在给郑石催眠时加了这样的暗示,只要段公子击掌,郑石便会晕倒。”
“说得对。”段南羽也走过来,“是催眠暗示,而且是只能起一次作用的催眠暗示,不会对郑侍卫造成任何伤害----与小侯爷那种永久性地催眠修改记忆是不同的。”
那日出糗地旁观者还有一位么?青岚倏地红了脸,转眼去怒瞥一眼这位一直浅淡微笑地段公子,“段公子喜欢破而后立是不是?不如我们带兵到大理去,替段氏王爷也来个破而后立?!”
利用这个机会,青岚又在诈人了。“段”这个姓氏并不少见,但,姓段而又能够将皇家的尊贵与佛学地隐忍结合得如此恰到好处的,怕也只有大理段氏一族了。
几代大理皇帝避位为僧,全国尊崇佛教,造就了段氏皇族出尘的气质。
果然,听她如此说,段南羽面上神情终于难得地变了一变,默然良久,才说:“小侯爷从哪里知道段某来自大理的?”
竟是直接承认了。
看他的神情,又是那种略带着些紧张,仿佛对答案很是关切的模样。
青岚看看郑石,见他只是睡着,应该并无大碍,便回身怒道:“段公子不用急着问这些,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公子身份,何苦淌这滩浑水?大理与大赵世代交好,民间商贾也多有来往,两国的和平安睦来之不易,难道段公子就真的如此看好拜香教,相信以这些流民匪寇的力量,就足以推翻几百年国祚的大赵朝廷吗?!”
“还有辛月姑娘,”她转过身去,“锋寒的出身我遣人核对过,辛家世代忠良,舍身报国,唯死而已,也正因为如此,我对锋寒,从来都是信任有加,便是机密要闻,也多不避讳,可我还是弄不明白,一个借狐仙立教的荒唐门派,何以就让辛氏忠良厚待,如此心甘情愿为马前卒,供人驱使,成为叛国逆上的利刃?”
与方才段南羽“劝降”中的云淡风轻不同,青岚这番质问,句句铿锵,掷地有声。辛月面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惭色……然而段南羽却只是微有一些失望的神色。
“小侯爷,”段南羽的失望之色只是一掠而过,再抬眸时,依旧是那般平静,平静到绝望一般,“段某从未支持过拜香教,若说支持,或许拜香教一方有所误会倒是真的;不过无论如何,段某的所作所为都与大理没有半点关系……只是替一个朋友多操点心罢了……而且段某知道,只有武将军,才有改变这天下命数的机会!”
他倒是言辞恳切,听起来颇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而他提到了“改变天下命数”几个字,更是再次触动青岚心弦,这个段南羽,究竟与她有过什么渊源?
原本和段南羽相约于古阳村,便是急于了解答案,到了现在,却还是触不到真相。两个人如今的敌对立场,让她的一切问题,都问不出口。
“辛月,”段南羽回眸,极为郑重地问道,“如果武将军肯接受,你愿不愿意率领属下众人听从武将军号令?“
“我……”辛月的手按在剑柄上,眼眸垂下,复又抬起,如是者三,望着段南羽,终于咬了咬牙,便要点头。
“你也不忙决定。”段南羽却在这关键时刻温润一笑,如一朵九天云上垂下的花,“不要因为什么个人的原因草率点头,我知道你要负责你手下的那些辛氏族人的前程和富贵,事关重大,最好是商量好了再做决定。”
他说罢,感叹一般又道:“辛月和锋寒两人当初入拜香教,是为了和朝廷作对;如今青缙已死,若武将军肯救天下于水火,带领苍生重建江山,又何尝不是辛门最好的归宿?”
倒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青岚苦笑了笑,段南羽的话,可信吗?他要说服双方,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目的?武青虽勇,到底只是一个尚无兵权的小小招讨使,且对大赵忠心耿耿,要依靠他来反叛赵国、重建江山?荒谬得可以了。
“武将军想必也需要斟酌一番。”段南羽轻挥袍袖,他那宽大如僧衣的青色布袍便轻轻招展,一如那夜青岚在窗前所见的剪影。“还有郑侍卫,也需要休息了。不如几位今夜就在这里住下来,有什么疑问,也好让段某为诸位一一解答。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虽没有正面看青岚一眼,但话中之意,却让青岚分明知道,那就是说给她听的。
她于是笑笑,抢先朗声道:“客随主便,青岚愿意听从段公子安排。”
这个拜香教的分舵,果然广大。
辛月说这里是千年古墓改造而成,那么拥有这个阔大雄浑古墓的主人,也定然是个帝王将相一流的人物。
从他们用餐的大厅出去,前面是一个长长的石级甬道,宽阔敞亮,足有丈把高,但很明显并不是这千年古墓的主墓道,没有雕刻,没有壁画,只有隔不远一个的青铜壁灯,昏黄地注视着来往的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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