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215驻足观望
霁月扯了扯衣袖,望望陷入沉思的端木兴,有些左右为难。已近天明,熬了一宿的皇帝陛下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挑起个话题却又不继续……但才被罚跪过的她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就连晨起天气微凉,她也没胆子去将那早准备好地衣物替他披上。
“霁月,你今年有十七么?”端木兴忽然抬头。
“回陛下,”霁月微愕,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上头,“奴婢今年一十五岁。”
“哦,比青卿和朕的皇妹都要小。”端木兴又叹息一声,“那么十七年前的胡人入侵想必你也不知道多少了?”
“奴婢自幼学习女红……”
“知道太尉林炯么?”
“那个卖国的林贼?”
“算了……”端木兴略有不耐,叹息一声又沉默下去。
十七年前。
那个特别的岁月,于他,又怎么能够稍有遗忘?都城被破,半壁江山沦落,他以稚龄登基,受青郡侯挟控偏安新京一隅,却无时无刻不将夺权复国放在心中——林炯这个名字,当年在他幼小地心灵中哪一日不是骂个千百遍?
可谁又曾料想到,那么多年之后,在他终于夺权之后,在他掌控了血衣卫这个利器之后,居然又收到谢聆春给他整理的档件,隐隐透出那样地秘密:青卿居然是林炯之后——而林炯,大名鼎鼎的卖国贼林炯,其实从来不曾卖国?!
当年地胡兵南下之前,林炯已经被猜忌,被架空;胡兵南下之后,更是枉被替死,为决策失误的先皇担去骂名——原因么,正是因为在那时林炯忽然发现“冰丝缠”地秘密,君臣生隙,竟而势成水火!
真相如此,却教他这个继任的皇帝情何以堪?
更可叹青卿,林家满门抄斩之下余此一脉,依旧被寒毒纠缠,且他出生时正逢国难家难,毒性比其祖其父来得还要猛烈些,更因从不曾修习过家传武功,无由压制寒毒——这可不是他姓端木的欠他的么?
“只可恨那些御医,竟没一个顶用的。”他兀自叹息。
皇帝陛下如此叹息,霁月却觉得十分疑惑,“陛下说的是青大学士的病么?难道真的连御医也没有法子了?”
“冰丝缠,绵延三代,早已不复当初;何况宫里的御医不能究其病因,能有什么办法?青卿这些日子甚至连御医的面都不愿见了。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血衣卫庚字部首领医圣鲁季,他对这种毒倒是有些研究——当初青卿的寒毒就是由他确认,这些日子也一直由他负责医治。只是鲁老头儿喜欢四处云游,虽然已经联系上,赶来也要有些日子——何况他治了这么久,不是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端木兴说到这里住了口,没有将青岚依靠武青真气调理经脉的事情说出来,只伸手揉了揉眉心,显是颇为烦恼。
“这么严重的毒……”霁月担忧地,“青大学士的性命会不会有危险?”
“那倒也不至于,朕打听过,只是寒毒缠身,青卿注定要多受些苦罢了。”
霁月便陪着他又默然了半晌……忽然问:“陛下说青大学士不肯让御医诊治么?”
端木兴扫了她一眼,“没用的。青卿素来便是这般性子,他若不肯时,能找出千百个理由来;那些太医哪里说得过他?”
“可是奴婢还是觉得……”霁月小心翼翼看了看端木兴的脸色,“这个法子应该是最为直接。上次陛下说起……怀疑青大学士是女儿身,奴婢想来想去,能接近青大学士的人里,只有太医方便些,且也信得过。”
“朕知道……可青卿专擅催眠—派去的人信得过信不过,有什么区别么?”
“陛下不是说青大学士如今病中。不适合使用催眠之术?”
端木兴又是一叹。“正因如此。朕才不忍逼迫他——若是朕带着太医直接到他面前。你以为他还真能拒绝让太医为他诊治么?朕只是怕。青卿会强用心力进行催眠;万一导致青卿病体大损。那便是朕爱之反而害之了。”
“这样哦。”霁月恍然。“是奴婢太过心急了。”
端木兴微微摇头。“朕刚刚想到这种可能地时候。何尝不也是心急如焚?只觉着时时刻刻都是煎熬。恨不得马上知道真相才好——可经过这青卿被拜香教劫掠地事情。朕再见他。这念头反而不那么迫切了。青卿人就在那里。真相摆着。随时都可以去弄清楚——就算他再能瞒。会催眠;可能催眠一次。两次。还能一辈子靠这个瞒下去么?只要朕起了怀疑地心思。想着要探究真相。他终是躲不过去。
“朕想过。现在重要地。是他地病;是朕要理清待他地态度——青卿是男如何。是女。又当如何……”
“陛下?”霁月疑惑。“陛下还要考虑怎么办么?奴婢记得陛下说过。只恨青大学士不是女儿身……”
“是么?”端木兴望了霁月一眼,眸光柔和了几分,“地确,若青卿是个女子,朕绝对不会放手便是了……只是朕要考虑的是,一旦揭开真相,朝廷上下会有怎样的震动,青卿自己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何况,朕还有一个‘大赵不复,后宫不立’地誓言在。”
“大赵不复,后宫不立……”霁月喃喃,“原来竟真有这话。可是天下人都以为……”
“以为什么?”
“哦,”霁月有些尴尬,“以为陛下是为了青大学士,才故意推托的。”
“不是
。”端木兴端起茶盏抿了抿,“朕年少时便有过这,后来又有人在朕面前许下了这样地誓言;那时候朕虽没有说出口,却已经在心里与他们共誓了……”他似乎想起往事,唇角勾起温暖的笑意,令面前的霁月一阵恍惚。
“其实原因也不仅如此。朕知道女色误人,从来没打算陷在这上头;而且朕自幼受制于人,所以对于能够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样的事情,总是有着太多地渴望;对于婚姻,朕更有奢望……情之所钟,一世相伴,红袖添香,知音解语。
这样的女子,一人足矣……”
端木兴并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浮现的笑,是和他素常形象极其不符的温柔——已执政一载有余的少年帝王,向来将“天心难测”和“皇家威仪”演绎得完美;也许唯有这样放松地时刻,提到了这样旖旎的愿望,才展露出了这样温情地另一面吧?
而这温柔向往打动的,自然还有与之分享如此心情地霁月。情窦初开的少女逃不过这笑容地蛊惑,目光更是柔得滴得下水来;“红袖添香,一世相伴”这样的话在心中兜兜转转几个来回,终还是努力挣了出来,扬起脸,强笑道:“陛下这样的期望,听起来离实现并不遥远么……青大学士若是女儿身,陛下这样的愿望就象是为他所设……”
“为他所设?”端木兴摇摇头,又点点头,“朕当初生出这样念头的时候,可是并没有想过他;不过现在想想,只怕心中隐隐存了这样的期盼也未可知……只是,青卿素来强势,和朕想象中的温柔伴侣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端木兴这样说着,可目光中透出的甜蜜期许又怎能瞒得过人?便是早知道青大学士在皇帝陛下心目中位置的霁月,望着这样甚至带出几分青涩神态的帝王,心中乱跳几回之后,也不由添了几分疼痛。
“这些日子朕去看青卿的次数少了很多。”皇帝陛下的声音都低柔了几许,“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吧?能探探他的病情,和他说说政务上的事倒是很好——只是朕怕控制不了想靠近他,弄清楚他身份的念头……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设想了多少次揭破他身份的情景?却又反复掂量,只怕他若真是男子,岂不空欢喜一场?”
霁月自然对端木兴一段时间的失眠现象了如指掌,原本以为是青大学士失踪之后太过着急的缘故;可后来青岚已回,皇帝陛下的情形却没有好转——她猜测过是因为青岚的病,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可是因为这样,皇帝陛下就打算这么拖下去么?
霁月这样想着,却不觉已将问题问出了口。她今年只有十五岁,虽然作为大宅门中庶出的女儿,免不了有些早熟;但面对自己喜欢的男子,还是青涩得摸不清自己的所思所想:譬如现在,她竟是不知道自己是盼着端木兴早日弄清青岚身份,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希望皇帝陛下拖延下去,就这么一直一直将秘密和她分享……
“那倒也不是。”端木兴起身,踱几步到了窗口,望着外面晨曦中破雾而出的朝阳;那英俊的面庞上桃花眼熠熠生辉,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无奈,“其实就算是朕真的有心想拖,也没有办法呢……”
“陛下的意思是?”
端木兴不语,望着窗外,仿似出神;而眉宇间那种生动得近乎诱惑的期冀却慢慢淡去,一点一点回复了大赵天子固有的高深莫测。良久,在霁月已经不以为关于这个问题还会有什么回应之后,他却终于开口:“朕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里政务上头……倒似青卿在逼迫朕一般。”
这话有些怪异了,且端木兴以前从未和霁月提起过关于朝政上的问题,刚刚的僭越又招来罚跪,她哪里知道该如何接口?幸好端木兴没有教她为难,只自顾自说了下去。
“青卿从小在青缙身边长大,向来在为人处世上最会掌握节奏——他如何与朝臣们相处朕不十分清楚;但他在朕身边的时候,最能够让人觉得舒服——多数时候他不会主动去要什么;而若有目的要达到,他也总是能够让人轻而易举接受他的观点:这里面他会耍些小心机小手段,但不会让人厌恶,总是适可而止,从来不肯强出头……
“可是最近却都在改变。”皇帝陛下略蹙了眉,带些疑惑,“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懂得朕需要什么,看得到朕的下一步;可是行事风格上却带了几分激进,有些不回头的决然……前头扳倒王英,还能说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和张谔携手清理官场,就有了些冒进;至于如今居然惹上卢太傅——便完全是站出来引导形势了。
“对于臣子而言,如此的风格迥异,”端木兴没有回头看霁月,也知道这个侍女根本不敢发表任何意见,“一般来讲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什么压力使其感到急切,又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因此不得不激进;二么,就是有了不轨之心了……”
不轨之心?听到这个,霁月微微打个寒噤……是晨起的风有些冷了么?
“当然,青卿是不可能有什么不臣的念头的,”说到这里皇帝陛下顿了一下,又继续,“所以只能是第一种——可是朕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那么急?是因为他的病?是因为什么人?或者说,是真的打算要离开了?”
又是沉默。
“所以朕也不能无休止再拖下去。”端木兴“啪”地放下窗扇。回眸时带了几分决断后地轻松。“若是最近鲁老头儿能够赶回来。青卿病情再好几分。就赶着将这件事情了结了吧——尘埃落定。朕也好静下心来处理朝廷上地事情。”
霁月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给她听地。自然还是不敢接话。
皇帝陛下也止住了话题。伸了手由着霁月替他更衣。外面天色已经大明。整整一宿过去。皇帝陛下地神色却也不倦。且眉目间又明显较杨鸿渐离开时舒展了很多。霁月知道他是心中烦扰倾诉一番之后得到排解。也自暗暗快慰。
皇帝陛下换地是外出地袍。若照平时。此刻早已经过了要上朝地时分。可如今圣驾在外。朝会自然也免去。那只剩了一个人地“内阁”更是已经来过与皇帝通宵“理政”;这个没有嫔妃地皇帝其实应该是很闲地。至少不会连补眠地时间都没有——霁月待要说什么。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今日那场罚跪实在是印象深刻。让她知道她对这位皇帝陛下地脾气似乎还是并没有多么了解。
端木兴却注意到了这个寝宫女官地欲言又止。趁着心情不错。便笑道:“霁月。你知道韩昭侯和曹阿瞒杀近侍地故事么?朕向来欣赏你地。便是守本分这一项。”
说罢。也没有等她答话地意思。自顾走出去。外面自有内侍迎着跟上。
霁月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噤若寒蝉——果然,开始的那段罚跪是有原因的。
她因为是庶女的缘故,从小性格内向,素来深居绣阁,说是做着女红针线,其实日日与
伴,自然也懂不少典故。韩昭侯地故事,说的是杀段吧?这位战国时代的君主,曾因为典冠在他醉卧时为他加衣这么一件事,便加罪典衣,杀典冠;只因为:该负责为他加衣的是典衣,失职;不该为他加衣的典冠,越权。
而三国时曹操的故事,则不甚相同;曹操不喜旁人近身,便对人说自己梦中好杀人。一次睡觉时内侍为他加被,他却跃起杀人;醒来时故意装作不知,以此威慑众人。
可是,皇帝陛下提起这两段典故,到底是要说明什么呢?
原本是好好的,在她催促他休息的时候,陛下才开始生气的吧?是怪她太多事了么?逾矩?可是陛下从来不是太在乎这些规矩地人……宫里的那些宫女,为了争夺圣宠,什么手段不曾使出来过?若真是象韩昭侯待典冠那般,多少个脑袋便都已经掉下来了;何况,他明明也说了,她是最本分地,象今天这样的多嘴,其实少得可怜。
霁月愣愣站在寝殿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吱呀”一声响了,这才惊觉,连忙迎上去——虽然还是不很明白陛下的话,但典冠掌冠,典衣掌衣,她霁月负责的是陛下寝殿,这个时候早该唤人进来打扫,而不是愣愣地在这里发呆。
进来的,却是内常侍孙德安。
“高霁月接旨。”孙总管孙公公一如既往地鼻孔朝天,“皇上口谕,江东巡抚高洪飞护驾有功,政绩斐然,即日起擢升从一品兵部尚书,兼授武英殿大学士,直龙图阁,参预机务。其女高霁月温婉贤淑,升尚寝,赐五品,依旧在寝殿伺候。”
说罢,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看着霁月接旨谢恩地同时,用将将可以让她听到的声音骂了句:“狐媚子。”又道:“陛下问你,新任高大学士携家眷正在湖南侍驾,你有没有心思回家一聚?”
想不到会面对这般地恩赐和荣耀,霁月暗暗苦笑。孙公公会有这样的态度,想必是以为她诱惑了君王,才连带着一家鸡犬升天吧?可他不想想若真如此,会有这样奇怪地封赏么?父亲升任一品大员,而女儿却封了女官尚寝,不属嫔妃品级……甚至,如果陛下真有心赐她一家团聚,何必专门来问?
“回陛下,奴婢得以伺候陛下身边,心下已足,再无他念。”霁月脸色煞白,这半天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原来陛下这番警示都是着落在这里了——高家荣耀如此,她还怎么敢与父母有些牵扯?陛下没有当面问她,是要她做个决断吧?
孙公公却有些意外,又问她:“高尚寝,你可想好了,虽说你封了尚寝,又加了五品衔,在宫内女子中已是最高;但这样品秩还是不能让父母家人入宫探望地。”言下之意,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奴婢已经入宫,便不再是高家的人,自然也不需要与家里人再见。”
孙公公便不再多言,冷道:“既如此,咱家一会儿着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女官前来拜见。”说罢转身离开……唯空中低低传来又一句满是嘲讽的言语:“小小五品有什么得意?青大学士今儿也加了从一品……”
霁月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陛下隆恩之后,专门迫她说出了“不再是高家人”这样的话,为的是什么,昭然若揭——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的不是么?与天子分享秘密,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放眼天下,也只有那么一个人,会让天子真心地怀念“曾与他无话不谈”吧?
早发现过身边若隐若现的影子,还有宫中众女对她的孤立……现在,他警告她不要僭越,甚至连父母的温情也要隔断她的么?那么,她,又会得到怎样的未来……
天的阳光并不如何明媚,天气也是闷热而潮湿的;然的大赵皇帝端木兴,脸上却是许久未见的神清气爽,连甬道边一丛御苑常见的牡丹都让他驻足观望了半天。
究其原因,自然是与杨鸿渐、霁月两个人的这一番交流,让皇帝陛下一段时间来阴灵的心境有了不小的改变。这其实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作为一名帝王,端木兴在青缙的熏陶下成长迅速,权术之道早已炉火纯青。他明白自己需要在臣子面前时刻保持着神秘莫测,也知道这样长久的情感压抑会导致个人性格上的一些扭曲。因此自幼时登基时起,他便十分注意适时地将不良情绪宣泄一下,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在某个人的面前——即使是用戏谑为掩盖,以怀为基调,即使是若即若离,又保证着掌握控制那人的底牌。
不过那个人在青缙倒台之后便与他渐行渐远,又慢慢地展露锋芒以另一种姿态与他并驰,这才让他生出几分寂寞的意思来,巧合中另外寻找了情感宣泄的渠道——只是霁月这个姑娘,他对她绝没有对青岚的那种复杂情怀,与她的交流也更多地是他倾诉,她倾听;他不需要她给出更多的意见,更不希望她与外界有过多的牵扯。
如果可能,他会愿意将她变成他的笼中鸟,能够听他言语,却不能将他的言语生出更多变故来的笼中鸟。
当然,无论如何对一个人倾诉是比对一个鸟倾诉来得效果好地,他也有这个自信可以将“倾诉对象”控制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霁月这个姑娘根本不必要变成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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