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111傲霜地梅
“陛下。”谢聆春明明正被责问“欺君”,眼中却丝毫没有惧色,更没有……求饶或是鱼死网破等等一系列“正常反应”,反而笑得越发恬然,直面着皇帝陛下的怒火,半点没有愧疚或悔过地样子。“臣知道,陛下是不会问臣的欺君之罪的。”
端木兴和他对峙的眼神略缓,冷冷哼了一声。
“陛下如果真的认为臣是欺君,应该早就传黑狼卫进来将臣拿下了,而不是这样面对面地向臣质问。”谢聆春笃定地开口。施施然一笑,如清泉涤荡四野,也奇迹似地缓和了对面天子的怒气。
“你欠朕一个解释。”端木兴怒气虽缓,但气势仍在,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威,凛凛然的傲然霸气,足可以迫得人惶惶惴惴。心生臣服之念。
谢聆春却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悠然开口:“难道陛下忘记了?臣当初宣誓追随陛下时,就曾经说过,臣是血衣卫出身,走的绝不是什么光明的路子。也未必如黑狼卫那般事事只听陛下号令?”
端木兴当然记得。谢聆春当初说过,他血衣卫行事黑暗,只求结果不计手段;皇帝陛下想用血衣卫,那么就不要过问事情到底是怎样达成。他能够保证地只是在他的手中,血衣卫一定是为大赵而工作的血衣卫,是为皇帝陛下工作的血衣卫……这是要求了绝对的自主权呢。那时候江山社稷都在青郡侯掌中,端木兴对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没有半点犹豫,只许诺了这么一点就可以得到有倾覆天下能力的血衣卫支持,何乐不为?
然而现在。天下已在陛下掌中。血衣卫地都指挥使大人却旧事重提,用来解释他对皇帝陛下使用“幻药”的过失么?
“……臣还说过。臣为陛下留在青大学士身边为间,是为陛下千秋功业作防;但臣也会有自己的考量,势必会对陛下有所隐瞒,不可能万事知会陛下……”他见端木兴的眼波又凌厉起来,笑笑又道:“但陛下需知,臣对陛下只是隐瞒,绝不肯欺骗,只有臣不肯对陛下明说的,却没有当面作假地道理---这也是臣的一点赤心,有些事情,陛下不知道,反而更好。”
端木兴面上表情不变,只有目光微动,不经意似地向碧纱窗外转了一转。
有所隐瞒?是了,至少和窗外远远侍立着的郑家那位一样,都在隐瞒着那件事吧?相比之下,反而是谢聆春的隐瞒更为“坦诚”,至少还会当面相告……在他身边,“亲”如青岚,“忠”如郑石,“近”如谢聆春这般人物尚且各守着自己地秘密,遑论天下众人?!
一瞬间,皇帝陛下几乎涌上了一种叫做“寂寞”的情绪,天下之大,可交心者几何……不过这种情绪也只瞬间消逝……每个人都藏有自己的秘密,这又有什么?他是天下之君,无论那些所谓的秘密或公或私,只要他想要知道,便没有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他们藏起那个秘密,以为是对他好,以为就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了,然而他才是天子,是是决定天下运势的人,难道他们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不相信他在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冷静以待?殊不知,十六载仰人鼻息地天子生涯,他每天都在警告自己:为了大赵,为了端木这个姓氏,他必须练就铁石一样地心肠,磨成猎豹一样的耐心……也许他地心,除了偶尔会为那个人引发一次纰漏,早已经堪称完美。
“陛下既然知道小韶子,想必也知道这种幻药的特性?”谢聆春没有去研究面前君王所思所想,自顾说下去,“小韶子在所有幻药之中效果是最轻微的,它的作用只是让人变得更加容易受人影响而已,就如陛下今日容易受臣的影响说出心中思虑……然而这也只是轻微的引导,若是臣的话稍微忤逆陛下本意,陛下便会立即惊觉,发现臣的这个小伎俩……作为血衣卫的都指挥使。臣有责任急陛下之所急,忧陛下之所忧;体会圣心,本是臣分内地事……是臣无能,不得不借助小韶子才能略知一二。实在是臣的失职。”
体会圣心?端木兴心底冷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偏偏他却不能么?“谢聆春,作为血衣卫,要体会圣心,为什么不问问朕国家大事?朕喜欢谁这种无聊的问题,也入得了你血衣卫的法眼么?”
“天家无小事。”仿佛没有注意陛下话语中地嘲讽之意,谢聆春忽然端正姿势,认真地回答,狭长的凤眼中难得地透出严肃的光。“陛下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大计,岂可不慎之又慎?”
“所以你才会教导朕,不可以喜欢青卿么?”
“不是陛下不可以喜欢青大学士,而是陛下不可以喜欢任何人。而且臣并非劝谏,只是提醒,提醒陛下守住自己的心;陛下的心是献给天下的。是献给恢复华夏大业的,陛下已经没有心,再给任何一个人。”谢聆春言辞铮铮,此刻竟然有了几分犟骨头御史的风范,“温柔乡为英雄冢。天子岂可付痴情?”
端木兴怫然作色,“谢都指挥使的意思,是将青卿当作妲己、褒姒一类的人物了么?朕贵为天子,难道喜欢个人。也由不得自己么?”
“陛下是觉得自己可以江山美人同归?”谢聆春抬眸,“红颜祸水古来说,陛下虽然人中之龙,可情之一字,又哪里任人揉捏?真地到了为情所困为情所扰的地步,只怕就连陛下。也未必不能做出自毁长城的事情来……退一万步说。假如青大学士与陛下真能两情相悦,双飞比翼。难道说陛下就不怕在那样的温柔乡里,消磨掉万丈斗志么?何况现在的情况是,青大学士对陛下无心?”
他顿一顿,看着端木兴越发阴沉的面色,续道:“若她真有此意,当初春药发作之时,自可择人而解,何必一定等到武都督南归?”
端木兴没有说话,一径沉默着。谢聆春这种劝谏的模式虽然让他很为恼火,但不得不说,这些话,也曾在他地心中万千转回。
谢聆春也沉默着,绿绮阁精美如画,君臣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没有动作,竟似已经入画一般……终是谢聆春率先打破了这沉默,施礼下去,忽然一笑,“陛下,臣今日实在是莽撞。臣一时情急,说出这些不顾尊卑的话来,还请陛下责罚。”
他这边忽然转圜,端木兴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谢爱卿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么?虽然卿不是御史大夫,但朕说过,你原与朕关系不同,遇有朕失策之处,本可及时指正。何况,朕也觉得爱卿所言,有些道理。”
“臣是在为劝谏的事情请罪,”谢聆春抬头,“不过臣请罪是因为臣的失察和莽撞----陛下明明早就已经有了计较,何必臣多言呢?”
“哦?”
“臣说地是王家小姐和何蕊珠的事情……陛下明明已经有所努力,是臣情急,反来劝谏,倒是对不住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如此一句,正中帝心,端木兴长长一叹,颓然坐下来,以手抚额,“就是努力过了才麻烦,那个王湘容也是个美人儿,为什么朕对着她,就生不出半点爱怜来呢?莫非朕真的是个喜欢男子地人么?”
“不是还有何蕊珠?陛下说过要试一试,改日臣带他进宫来请陛下尝试?”谢聆春语带戏谑地说着,眼底里一丝狡黠……话题重又绕回去,气氛也转成轻松随意。
端木兴却点头,“听说何蕊珠男生女貌……或许朕喜欢的是那样的也未可知吧?”他也笑起来,“还是不必试了,朕难道非得喜欢什么人才可以么?回头朕就和内阁说,选后立妃罢,难道就为了这么点事,闹得朝中不宁?”
谢聆春便也笑,“陛下若真的选后立妃,倒是解决了朝中一大难题,连带着青大学士的压力,也会轻松不少……”
气氛终于改变,端木兴也略略生出些倦意来,授意阁外的太监将地上地瓷片打扫干净,又端上些饭菜来,留谢都指挥使宫内用餐。
然而谢都指挥使地劝谏却还没有结束,草草用完餐点,谢都指挥使饮着御用的龙团贡茶,又悠悠开口:“说到选后立妃,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陈家还曾有过一位皇妃呢,陛下不纳后宫倒也罢了,若要纳,还应给给她一个名分吧?”
“这倒是朕欠她地。”端木兴略有犹豫,“上次青卿还提起过她……不是说她现在已经是青卿的左膀右臂了么?让她入宫,不等同于折断青卿的羽翼?”
“正是要折断青大学士的羽翼。”谢聆春云淡风清地笑着,仿佛说着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陛下既然已经知道青大学士绝非皇家血脉,又知道青大学士与武都督的关系,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任由青大学士在京中坐大?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若是陛下有意斩去青大学士羽翼,臣这血衣卫,倒是可以派上些用场。”
在血衣卫都指挥使大人云淡风轻提出“折断羽翼”这样狠辣建议的同时,那位青大学士,却正在内阁中,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质问着几位当朝重臣。
算起来,从王阁老寿宴起,青岚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内阁之中了;原本她在内阁中就是居于末位,平素只是负责一些杂七杂八小事的票拟意见,也没见她怎样弄权怎样与人抗争……只不过她与皇帝陛下“关系非常”,向有传言说只要是过了青大学士票拟,那便完全不必担心发回重拟的问题;是以朝中臣子但凡有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走走青大学士的门路----说也奇怪,无论怎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即使不属于青岚负责的那一块,只要青岚点头同意,便都能顺利通过内阁票拟,通过皇帝批红,成为白纸黑字的诏书宣行天下……据青大学士自己说,那只是因为她摸透了阁内众人的性子罢了,而内阁中的诸位成员们对这样的荒谬现象自然是矢口否认,或是都推到青岚“天子内宠”的名头上去。
然而不管怎么说,青大学士在这个熙德十六年的内阁中,总是有一种奇妙而略显尴尬的地位,让她超然众人之上,隐隐有着和内阁首辅大人卢敦儒卢太傅分庭抗礼的趋势……且这种趋势从未象今日这样被青岚表现得直白,这样理直气壮。青岚是来进行质问的。
以她荆湖南路副招讨使的身份进行质问。
内阁地处禁苑之内,原本绝对不允许随意携带物品入内;然而今天青大学士却一反常态,大包小裹地弄了许多东西,一股脑儿都摔在了王阁老王英的面前,声色俱厉:“王大人,麻烦你解释一下!”
她拿来的,据说是今冬工部军器局刚刚配送给荆湖南路“长天军”的盔甲棉衣。包裹已敞。里面的东西全数展览在内阁诸人面前----所谓棉衣,分明是薄薄地两层单布,哪里见得着什么棉花?而盔甲,更是薄脆如纸,在青岚轻轻的一敲之下,便已经断裂。
“不只是这些东西。还有武器!”青岚愤怒中依然朗脆的声音,回响在内阁众人的耳畔。“一点就爆的鸟铳,随时炸膛的火炮!王大人,这就是你们工部准备地利器?!是用来消灭敌人呢,还是谋害我大赵儿郎?”
王英的面色早已经变得苍白如纸。这次武青带领刚刚立下大功地新军入京,皇帝陛下欣喜之下不仅为新军赐名,又怜惜他们属于自筹饷的特殊军队。特意下旨工部准备盔甲棉衣军火等物供应“长天军”,也算犒赏的一部分----青岚摔在他面前的盔甲棉衣上面,番号宛然,果然就是这次的配送……然而,军器局的人怎么这么糊涂,明明已经暗示过“长天军”正当红,万万不可得罪,却还是拿这种配送到边远卫所地次等货来敷衍呢?如今把柄落在这位小侯爷的手中,不知会搅成怎样的局面。
“兵部的人呢?我也要问一问。这军装质量不是要兵部会同核查的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不慎就要引起兵士哗变,这责任由谁承当?”
内阁中原没有兵部的人,但一位年轻的阁臣还是插口道:“兵部侍郎陈公法大人前些日子上本参奏工部懈怠公事,里面就有一条是关于军器局的。”
青岚回眸望了那人一眼,又对王英冷笑。“王大人还是给个说法罢!”
王英素来秉持“低调”原则,有事是多往旁人身上推地,现在也只得唯唯诺诺,只说是属下不力,定要穷究其责,问明原委----青大学士今日。竟是毫不放松。一条一条追问下去,军器局谁人掌管。货源从哪里来,朝廷配的银子分发谁手,甚至连过的钱庄,都要问个分分明明……偏偏王英在这件事上,还真不是一无所知,军器局管理火器的副使,还是王英一个远房侄儿……一时间阁中只听得青岚咄咄逼人不容回避的质问,以及王阁老遮遮掩掩闪烁其词的回答。摆明了是青大学士有备而来,诚心与王阁老过不去了。旁观地众阁臣不由暗自叹息。
其实在场的人多有通透的,王英哪里是那么不通实务的人?拿着次品做天子之赏么?若不是一时失误,便是有人动了手脚了……看青大学士准备这般充分,可见是后者居多。而联系到前一段王家小姐得罪青岚的事情,联系最近青大学士巴结讨好武都督的传闻,便可以知道关键何在了。
不过没有人为王阁老出头。内阁大学士五人,首辅卢太傅开始还为王英说几句话,后来见青岚事事说得通透,明摆着就是军器局占了朝廷地银子,以次充好了,便也渐渐改了态度。他本就对官员贪赃枉法深恶痛绝,看见证据确凿,心中只是忿忿,虽然碍着青岚隶属地阵营问题不肯明着表态,但也横眉立目,对着王阁老百般切齿。
而其余两位大学士,都作壁上观。倒是几位中书舍人,见这里吵闹得激烈,悄悄托付了小太监去求孙公公,只望着皇帝陛下能够适时出现,主持大局。
可怜孙公公为了这事,跑了绿绮阁几个来回,得到的,都是郑石地拒绝:“陛下与谢都指挥使谈论政事,万万不可打扰。”
可陛下与谢都指挥使谈的是正事,青大学士和王阁老吵架,就不是正事么?尤其是青大学士大病初愈,风吹就要倒似地娇滴滴一个人儿,却在那里唇枪舌剑,寸土不让地相争……想到皇帝陛下会有怎样痛惜的模样,孙公公就愈发急切地想要尽快禀报陛下知道……
“陛下吩咐不可打扰,可现在前面内阁里都要出人命了,还是不可打扰么?”
“出人命?”
“青大学士要拉着王阁老面见陛下,知道陛下在后宫未出,就在雪地里长跪求见……青大学士病体耽误得么?还有王阁老也闹着要陛下还他清白,还说要上吊抹脖子哪……”
郑石的目光中晃过一丝犹豫,慢慢地说:“可是孙公公也知道,方才已经给陛下递过暗号,陛下还是吩咐不可打扰……”
“那是陛下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啊……”孙公公重重地咳了咳,他服侍陛下这么多年,自然比郑石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更看得出眉高眼低,什么时候涉及到青大学士的情况,陛下不是当成十万火急的事情优先处理?“郑统领,再递一次暗号吧,就说……青大学士出状况了……”
在皇帝陛下和谢都指挥使一起步出入皇宫内院的时候,见到的,正是和众位阁臣一同在雪地中沉默着的青岚。
而远远跟随着的黑狼卫统领郑石这才知道,原来孙公公所说的“长跪求见”根本就是夸张,青岚不过是要拉着王阁老一起去面圣而已;因为听说皇帝陛下在内院未出,所以谨守外臣规矩,只按礼仪在内阁处理事务的龙图阁前面等候。其实端木兴对她在皇宫内的行走多不相禁,更何况那绿绮阁本来就是青岚在宫中小居的住所;然而此时青岚求见皇帝陛下所为乃是外务,自然不可能自入宫禁,给他人留下话柄。
这个时候王阁老王英已经回过神来,不再撒泼打滚求见陛下。其实他那样子也只是一个姿态,一个表明自己清白的姿态,而这样的作态在青岚面面俱到的攻势中早已经失去了价值,说他丝毫不知情么?只消细听过青岚的分析和列证,就算目前还是身处皇宫,没有人证物证,想必明眼人已经自有判断。
王英只是不甘心罢了。数十载苦心经营,从未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在众多势力间寻找着平衡----终不料,老来老来,却要小河沟里翻船,栽在青岚这样一个靠美色博宠的小毛孩子手里么?
怪只怪他太过宠溺女儿,或者说是在皇帝陛下对女儿的态度上持了过分乐观的态度吧?纵容女儿对这睚眦必报的小人下了春药,终于惹来了这场报复。
是的,他可以肯定这是报复。他一生奉行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不贪不贿,万事不出头,一问三不知,极少得罪人。也从不肯让人抓住他的什么把柄……就算这一次,他也的确不是为自己筹谋算计----官场行走,哪有完全不让底下人捞上半点好处地?所谓难得糊涂,他只是习惯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睁开的眼睛未免睁得大了点,底下人得的好处也太多了一点。终于也就糊涂不过去了。
他这是被人设计了,王阁老心中忿忿。老奸巨猾如他。吵闹过之后,自然还是要寻找事情的最佳解决之道。于是皇帝陛下未至的这段时间,王阁老倒是安静下来,面色犹带着气恼,却只是立在一旁心思电转,暗自思索对策。
而青岚。也静默不言。她毕竟久病力虚,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额上早见了薄薄地细汗,又微微有些喘息;虽是在雪地之中,白皙的肌肤中却透出抹嫣红来,恰似阁前那一枝傲霜地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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