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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166欣赏的笑意

  流丹依旧是云里雾里,正要再问,忽然看见孙公公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甲板上,只得住了口。

  “姑娘和小侯爷在聊什么?”孙公公搭讪着凑过来,“说得热热闹闹地,却把老奴一个人丢在舱房里……”

  他知道昨天晚上隆兴府的宴请青岚没有出席,是在气他宣口谕的事情;所以现在脸上陪着笑,满是巴结的神色。

  “在说送礼的事。”青岚也不好真正怠慢了他,应了一句,又回头对流丹说:“我又想起来一件:那绩溪的老里正,听说家里添了个小重孙,你记得替我备份厚礼,张扬着点儿送过去。”

  流丹答应了,知道孙公公是有话要说,便告退下去了。

  青岚这才回头随便问了几句孙公公京中的情况和他一路上的见闻。

  两人聊了一会儿,孙公公问道:“小侯爷,听说武将军现在正在江夏?”

  “正是。”青岚眺望着不远处武青亲卫所在的那几艘官船,那些船正半扬了帆,拱卫着中央大船缓缓而行。“武将军取了陆路,先行赶往江夏。听说那边他的家人已经病危,亟待一见。”

  “武将军还有家人么?”孙公公却摇摇头,“我听陛下说起,似乎武将军自小在军中长大,是一个孤儿,并没有什么家人在?”

  青岚点点头,从血衣卫得来的消息也是这样,武青是在十六年前京城陷落时留下来的孤儿,在边境乞讨时被收留军中,开始时是在火头军打打杂,后来则因为勤奋和出色的武艺,很快便成了最年轻的兵士,接下来一件件军功累积,年方弱冠,便拥有了现在的地位。可以说,武青的故事,几乎已经是军中的一个传奇。

  不过,这次武青转辗奔赴江夏,去见“家人”的事儿,却是血衣卫怎么也调查不出来的了,他那位神秘的家人,究竟是谁,怎么会住在江夏,也同样是青岚好奇的对象。

  不过这次也算借了孙公公的光,青岚得以借了护送圣旨的由头,自己也前往江夏去亲眼看一看,到底武青如此紧张的“家人”,是个什么来路。

  孙公公见青岚不答,悄悄看了眼她的表情,道:“这种探听消息的事情,说起来还是血衣卫最为拿手,奴才临来那天,看见陛下接到了谢公子的千里传书,还连连叹息,只说青郡侯之后,血衣卫无人,可惜了一把利刃。”

  青岚知道他这是在示好,便笑笑,“现在谢公子入掌血衣卫,想必可以重现当初风采。”

  孙公公连忙点头,讨好地笑,“说起来陛下对小侯爷的恩宠,还真是丝毫未减,传下来这些圣旨口谕,哪个不是为小侯爷着想?连谢公子私自离京,陛下都毫不追究,就是怕查究下来会牵连到小侯爷呢!小侯爷都不知道这件事京里头现在怎么传——”

  他又立刻顿住,改口说:“小侯爷离京这些日子,陛下常常念起小侯爷,便在绿绮阁独坐,有时候一坐便是一夜,连奴才看着都心疼得紧哪!……”

  青岚略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个端木兴只怕又是在借着她的名头,清净下方便思考国家大事吧?即使是现在略有了小侯爷的记忆,也没有记得她和他关系好到那个地步?!

  不过,她探手到袖中,握住了那条黄绫“绣帕”;这个东西,真的是皇帝端木兴绣的么?依稀印象里,是在侯府中的鸣鸾苑……一个梧桐深处秋日的午后,小侯爷刚刚失去了那个最亲的亲人,“巫女”夫人,真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刻,见到了他……

  记忆中,那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坐在她的身边,开始讲故事:遥远的西北方,有一片大沙漠,沙漠中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没有粮食没有水,生活十分艰苦;但那里的人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传说,有恶鬼魇住了村庄,无论是谁试图离开,都只能走回到出发点,不然就是饿死渴死在沙漠里……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却已经有了对那个侯府深切地恨意,莫名就懂得了他所说的村庄,就是那座侯府,而她,就是试图离开村子的人……

  他问:“你相信世上有恶鬼的存在吗?”

  她说:“信。”

  他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也抵不过人的可怕。”

  她戚然,“可怕的人,就是恶鬼,不然,怎会永生走不出那个村庄?”

  他再次摇头,“走不出的,只是人心而已……你知道后来村子里的人是如何打破了恶鬼的诅咒?”

  如何打破?青岚攥紧了袖中手帕,抬头看了看天空,晴朗而没有一丝云。那时候,端木兴是怎么说的?

  “其实很简单,有一个孩子注意到了北辰星,然后他就努力地朝着那颗星走过去,白天休息,夜晚行走,走着走着,就出了那片沙漠。”

  是的,人生,很多时候,缺少的,只是一个目标,没有目标的努力,只能是徒劳;据说如果蒙住双眼,让任何人凭着感觉行走,走出来的,都只会是大小不一的圆形。就像那个村子里的人一样,无论怎样,都只能走回起点。

  记忆中的端木兴,就是这样做了解释,接下来,他以近乎强硬的态度,将她手中那条染血的绣帕抽出来,“如果只是沉湎在伤痛中,那么就只能留在沙漠里活活饿死。我知道这个村子很可怕,距离沙漠的边缘很远,如果可能,我愿意和你一起,偱着北辰的方向,在暗夜里前进。”

  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偶然的一次相遇,就让两个人缔下了这样的盟约……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候两个人还都只是孩子,太容易同病相怜,也太容易付出信任了吧?

  脑海里晃过端木兴的脸,桃花眼微微眯起,脸上却是温柔庄重的笑意;那天,被夺取去绣帕的她,是那样拼命地同他撕打抢夺,而他,却依旧保持了那样的微笑,“等有一天,我们能一起走出了这片沙漠,我再赔一条给你。”

  袖子里的黄绫手帕被她攥得微微有些潮湿了,这个,就是端木兴赔给小侯爷的么?他自己绣的一条?不是什么打赌输给她的,而是,共同走过沙漠的纪念……很难看的黄色,绣着很难看的星星;却让她有些感动,为了那段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小侯爷?”孙公公小心翼翼地叫道,打断了她的回忆,“陛下叫老奴问问小侯爷,临行前那夜问小侯爷的那个问题,现在应该有答案了吧?”

  青岚转过眸光,唇角又带上她那恍惚般的笑,“临行前的问题,是什么呢?”

  孙公公没有回答她。

  半晌,在孙公公准备悄悄退下的时候,青岚忽然说:“陛下这绣帕,不就是在暗示青岚该如何选择么?你只管告诉他,绣帕青岚收下了,兜兜转转回来,青岚还是一路往北。”

  临行前那夜的问题,原来她还未忘记呢……那时候端木兴问她,她只是敷衍,满心以为事不关己,出了京之后就是海阔天空……还记得当时端木兴用了极为诚挚的语气,这样问她:“青卿,我知道你才脱了青缙这道枷锁,不愿意再留在这烂摊子里,不过我还是要说,所谓的江湖,所谓的自由,都不是你我这样的苦命人享受的起的!给你招讨使这个担子,不是让你承担什么,你只当是随便逛逛,也算是一个缓冲,我随时等你回答,是不是愿意陪我一起,走过这另一段艰难困苦?”

  另一段艰难困苦。她初时没有概念,现在才知道,摆在端木兴面前的下一段路,当真是荆棘密布,难见阳光。大赵的北方,被胡人占去半壁江山,还要随时防备对方前来吃掉另外一半;而大赵的西南,则成了赤脚军的天下,看王有德的气势和野心,只怕已经随时准备称帝;至于残存的腹地江南,却也是贪官污吏横行,政务荒废。如此一个烂摊子,真不知端木兴打算如何收拾……

  昨夜里谢聆春说的话,她想了很久。细细理了一遍思路,发现“纵情山水,独善其身”,真的已经成了昨日的梦……所以昨天拒绝了谢聆春,今日却握住了端木兴伸来的手。是谢聆春说的她“骨子里”的野心在作祟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她曾经最大的困惑,是纠缠在自己是谁的问题上;而现在,这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生存于这样一个世界,便要负担,自己需要负担的责任。

  所谓责任,是来自于武青舍身报国的英雄肝胆?或者,是来自于绩溪老里正那不屈不挠的眼神?又或者,是来自于镇南军将士对她单纯而热烈的欢呼?……很简单的一切,点点滴滴,却终于让她决定,在这样一个乱世中,尽她所能做的,给旁人一点温暖,给自己……一颗北辰星。

  “孙公公,”她笑问,“陛下有没有说,我若答了这样的话,就再给个密旨,升个官赏个爵什么的?”

  “小侯爷想要官爵么,自然不在话下,”孙公公听了她的答话,脸上早已经笑得开了花,“陛下还让老奴转告小侯爷,这边到底不太平——若是小侯爷愿意,等老奴给武将军传了旨意,便和老奴一起回京;若是小侯爷还没有玩够,就再到湖南逛逛也未为不可。只是行军打仗,不是小侯爷擅长的事儿,能躲着的尽量躲着些儿,侍卫郑石武功高强,尽可能不要远离了他。”

  青岚点了点头,目光转回到大江之上,满心中萦绕的却只是昨夜那人的一句唱:“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韵铿锵,掷地有声。

  青岚所乘坐的航船,一路向北,至江州转而朝西,沿长江直奔江夏而去。然而船行不到鄂州,青岚便带了郑石与另一名黑狼卫秘密转了小船,连夜疾行,先行在鄂州江夏县一个小小村落处靠了岸。

  这里就是她打探出来的武青的落脚地。

  她随着孙公公一起来传圣旨,然而武青却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将接圣旨的仪式安排在了江夏县城的驿馆;这样的神秘,越发让青岚对武青的“家人”身份好奇起来,故此连夜前来,要杀个措手不及,一探究竟。

  其实武青对他的那位“家人”,早有解释,据这几日武青部下透漏,此人乃是他的义父,姓林名逍,家住江夏古阳村,是个瘫痪的老头,听说当初武青幼年时乞讨,就是为了照顾这个老头;后来武青入了行伍,也是一直把饷银省下托人给老头转过去,就是他自己,也曾多次前往江夏探望林逍。

  青岚听着这个简单的故事,只是笑了笑,不信如果只是这样明摆着的事情,血衣卫会始终探听不出来。

  他们是在近午的时分到达这个村落的,凭借对几个武青亲卫描述的综合,很容易找到了“林家”的所在。

  这是坐落在村子边上的一个很寒酸很小的宅院,荒荒凉凉的,连古旧的柴门都只剩下半截,被人用木板新钉住了,却还是苍凉落魄的样子,看着很让人心酸。

  青岚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院子里的情形,便已经一目了然:一口水缸、一条土狗、新近拔了草的荒地、两间土坯草屋,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访的邻居,却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在晒太阳。青岚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门,看着他问:“请问,这里是林家吗?”

  那人回过头来,瞄了青岚一眼,依旧懒洋洋地,“是来找武青的吧?他出去了。”

  “我们是来探望林家伯父的,不知道是否方便,让我们进去说话呢?”原来没有找错,武青出去了倒是正好。

  “自己拨一下门闩吧。”那人反倒仰头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状似很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青岚无奈叹口气,想了想,还是伸手进去,从门里头拨开了门闩,带着两个黑狼卫走了进去。

  那人还是没动,更加把眼睛闭了起来,完全没有和青岚等人说话的欲望。

  青岚只有在茅屋外头又问了问林伯父在家与否,却没有人回答。她只得和两个黑狼卫将马和带来的礼物带进来,然后站立在院中等待。

  院子里只有一把椅子,那个人靠在上头,仿佛睡着了。

  青岚借这个机会,仔细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人……接着便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人大概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葛麻长袍,身形颀长,蜂腰猿背,剑眉修鼻,倒是好一个人物……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青岚此时的感觉是:这个人好熟悉!

  和初见武青时的感觉不同,那时候明明白白知道她是认得武青的,曾经认识,现在却不记得;可现在这个人,却是一个记忆中不存在的角色,无论是小侯爷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

  即使她不确定有没有自己的记忆,她也知道,她的确是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这个人好熟悉!

  那张脸,那份气质,熟悉得仿佛可以溶到血脉里,亲切得仿佛……曾经日日相伴。

  似乎感受到青岚失神的注视,那个人慢慢又睁开了眼睛。然后,青岚在他的目光中,分明也看到了一抹讶色!

  不过,那抹讶色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明亮,如同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和他那懒散的做派,竟然也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样的情形,让青岚想起了一句话:男人,是要沉淀过后,才更有味道的。其实和他相比,无论潇洒如辛锋寒、神勇如武青、深沉如端木兴、绝色如谢聆春……都显得太年轻了。

  “你们既然是来探望我的,索性帮我个忙,把我抬回到屋子里去吧。”那个人笑着说,“刚才一时气血不足,慢待了贵客,是我失礼了。”

  青岚足足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口中的“伯父”,武青的义父!而方才他不去开门,没有多话,不是傲慢,不是冷漠;而是,没有能力去开门,没有精神多说话!

  她心中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仿佛,有些愧疚,还有些……心疼……赶着过去,和那两个黑狼卫一起,将林逍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到了屋子里,又把他扶到了床上去。期间,她也发现,林逍,果然是下肢残疾……那双腿,竟是在膝盖处齐齐断去,仿佛刀砍斧削去的一般!

  而林逍的“生命垂危”,应该也非妄语,看他短短几步路上几次垂下眼眸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气力已至极限,甚至刚才那段闭目养神,现在想来,可能,也是已经晕了过去……

  青岚忽然有点生气,武青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不顾隆兴被赤脚军反扑的可能,飞骑前来此地,不就是为了守在他的义父身边,尽一尽最后的孝道吗?怎么现在人病得如此厉害,武青却不见了踪影?

  桌案上的大木碗倒还干净,青岚舀了一碗水,送到了林逍的唇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下去,力气仿佛恢复了一些,心里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林……伯父,还有什么要的么?”

  林逍摇摇头。

  “我带来了上好的人参,叫他们给你熬点汤去?”

  林逍又摇摇头,“没有用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浪费。”

  青岚却仍旧回头示意了一下,郑石看看她,犹豫片刻,还是拉着另外一名黑狼卫去熬参汤。

  “林伯父,听说武将军经常会托人捎银子回来,怎么您这里还是这么冷清清的?”

  “你是要说我这里破烂吧?”林逍笑着,“我人老了,给我什么也都用不上,有点吃的喝的,苟延残喘也就罢了,那些身外物,能有什么用?”

  他话虽说得颓废,但整个人朗朗生气,哪里有将死之人的样子?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只要有一分气力就会表现出十二分的乐观和勇气的人,但这样的表现,却莫名让青岚觉得酸青。

  “孩子,你能来这里找武青,想必是和他关系比较近的了?”

  青岚点点头,“我是武将军下属,这段时间一直和他在一起。”

  林逍微笑着,又歇了歇气息,才带些欣慰地看着她说:“长天对于我的事,向来瞒的比较紧,能让你到这里来,那一定是当自己人看待了,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自己人”?青岚有些汗颜,她是瞒着武青悄悄来到古阳村的,实在当不起这个称呼。

  “长天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林逍的笑容越发明朗起来,“只是过于执着了。放在心上的东西太多,偏偏少了自己——若有女孩子喜欢上他,倒是免不了受些苦青。”

  他又停顿下来,合上双目休息了一会儿,“这孩子固执,怕我担心,自己身边的事情也少和我说;其实他哪里知道,越是不说,老人家便越是担心……不过看到你,知道他平日里身边有你这样的人陪伴,倒是放心许多。”

  武青字长天,林逍是在谈论他的义子,可青岚听他说着,不知怎么,却生出几分他是在交代后事的错觉来,其实明明面前的人半个时辰之前还是素不相识,又只是同僚的义父而已,就算交代后事,又怎么轮到和她说?

  而那喜欢武青的女孩子一说,更是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是说真的呢,”林逍瞧着她的眼眸里分明含着欣赏的笑意,“不过长天的性子,也该有个女孩子在他身边,提点着些,不然……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武青容易被人算计么?若是在绩溪驿的时候,她或许会赞同这个说法,可是在隆兴府一战之后,她对武青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这个人,该出手的时候并不手软,绝不是个迂腐拘泥的,加上一身无人堪敌的武艺,有谁会算计了他去呢?

  不过,此时青岚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头,林逍的话里,分明透着些暧昧,那感觉,仿佛……那话中的“女孩子”,是她一般。

  “孩子,还没问问你的名姓呢?多大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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