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木雕的窗棂上窸窸窣窣地落了层新雪,屋子里铜盆中的银丝竹炭映出橘红色的光,黄铜兽脚香炉丝丝袅袅散出淡蓝色的香雾,萦绕着整间屋子,宁静中混合着清雅的徽墨香。
一个身材魁健,神色英武的中年男人立在书桌边,单手握狼毫中楷,另一只手背于身后,在宣纸上书写如行云流水,落在纸上的漂亮的赵式正楷,笔锋遒劲有力。
“将军,将军!”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小侍女一撩裙摆跨进门槛,稚气未脱的脸上的笑都叠在了一起,原本不大的眼睛,被笑堆起来的脸蛋挤成了两条缝。
“素儿,慢慢讲,后院那边怎么样了?”中年男人手里捉着刚蘸饱了墨的毛笔举在半空中,目光注视着名唤素儿的侍女,一双浓密的剑眉微微皱起,虽然表面依然极力维持神色镇定,但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担心早已显露无余。
素儿利落的下了个万福,喘口气笑嘻嘻的说:“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又为将军添了一位千金。”
中年男人眉目终于舒展开来,将毛笔轻轻放在笔架上,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字迹,唇边绽出笑意,仿佛又突然想起什么,赶忙抬头问道:“夫人呢?夫人怎么样?”
素儿听见问这个,顿时收敛起笑容,神情中透着担忧说:“夫人一生完就昏迷过去了,那个萨满嬷嬷说是因为先前难产,时间拖的太长,疲倦过度的缘故。”
男人闻听,急切道:“传大夫了吗?”边说着,身子已绕过书案道:“走,咱们过去看看。”话音还未落,男人已几大步跨出了书房门,顺着回廊拐了个弯,跨过一座垂花门,朝后院的内宅行去。素儿人小腿短,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得上男人的脚步。
这位中年男人就是大清帝国镇守北疆的正白旗统领,正一品镇国将军——葛吉泰。
葛吉泰走近后院内宅的正房门口,早有伺候在门侧的侍女请了安,撩开棉帘。
葛吉泰迈步进了屋里,暖意融融的热气伴着众人说笑的声音迎面扑过来,原来,正厅里闹哄哄围拢着一地的女眷。见葛吉泰进来立刻住了声,纷纷下万福行礼。
葛吉泰轻挥手臂示意诸人免礼。女眷们平了身,便自动分往两边退避,屋当间腾出一条道。厅堂正中的花梨雕花锦榻上,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身着凤裘银鼠滚边夹袄,气质雍容华贵,面容慈宁温善,怀里抱着一个锦被裹着的襁褓中的婴儿。
只见老妇人怀抱婴孩儿,微胖的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轻轻摆动,一双慈目笑眯眯地望着襁褓中婴孩儿,拖着长声,细声轻语说着:“小宝贝儿呀,你阿玛来看你喽!”
葛吉泰见此一幕,脸上顿时换成温和笑颜,走到近前俯下身,探头向襁褓中望,老妇人将双手向他递,葛吉泰伸双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从老妇人怀抱里接过婴儿来仔细端详。那小家伙此时恰睁开眼睛,粉团儿似的脸上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望着葛吉泰,望了片刻,竟然咯咯的径自笑了起来。
葛吉泰见孩子朝自己笑,越发喜不自禁。忍不住探头在婴儿小小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不知是他突然“亲昵”的举动,还是脸上的胡茬太硬,弄痛了这小东西,他才一吻完,婴儿的表情立刻晴空转雷雨,粉红的小嘴一撇“哇~”的哭起来。
葛吉泰见自己将婴孩弄地啼哭不止,顿时手脚慌乱起来。老妇人赶忙从葛吉泰手里抱过孩子,颤着手臂柔声乖哄道:“小宝贝儿,小宝贝儿,不哭,不哭,阿玛是疼你呢!”。边哄着边笑瞪了葛吉泰一眼,嗔道:“当心你身上寒气重冲着孩子,又不是第一次当爹,还这么鲁莽。”
葛吉泰憨笑道:“是第一次给她当爹嘛!”说着,忍不住又伸手去逗弄婴儿的小脸儿,引得一屋子的女眷都笑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个众人眼中驰骋沙场的铮铮铁硬汉子,面对骨肉至亲,竟如此细腻多情,还少有地带出几分诙谐,越发显得亲切可敬。
老妇人向里间房门看了眼,对葛吉泰说:“去看看你福晋吧,东果儿这回可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呀!”
“嗯!”葛吉泰点了下头,神色又露出进门时候的担忧,起身跨至里间房门前,撩开棉帘走了进去。
女眷们又围拢到老妇人身边,七嘴八舌的继续讨论着婴儿的容貌体态等等,口中皆是溢美之词。
众人正聊的起劲,只听守在门外的侍女传来问安的声音,紧接着帘笼挑起,跑进来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众人见了这少年,依旧先行过礼,之后便热情的招呼道:“琛少爷快过来看看吧,你额娘给你生了个小妹妹呢!”
男孩兴奋的两步跑到过去,先给老妇人请了安,跟着便紧挨着老妇人挤做在软榻上,口中兴奋道:“外祖母,快给我瞧瞧妹妹。”
老妇人笑着将手臂伸至男孩面前,轻声道:“可轻声着点儿,你妹妹刚睡着,仔细吵醒了她。”
男孩好奇地探身看向熟睡中女婴,只见那水灵柔嫩的小脸像刚出笼的白面馍馍,嫩白可爱。搓了搓手上的寒气,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她脸上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口中不禁赞道:“外祖母,我妹妹长的可真好看。”
“是啊,这丫头长的跟你额娘小时候一模一样。”老妇人端详着女婴,眼睛里的慈爱泛出回忆的柔软。
男孩兴奋道:“你们不知道,我刚才听小厮跑去我书房说额娘生了个女孩儿,来的这路上心里一直忐忑的厉害!”众人听见都笑起来,老妇人觉着新奇,忍不住问道:“你额娘生了个女儿,你阿玛还没说什么,你忐忑个什么劲儿?”。
男孩继续道:“我的老祖宗,您是不知道,前些天允荣王爷的侍妾也生了个女娃儿,我去他府里找图海,正巧碰上嬷嬷抱着那新生的女娃儿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因好奇,便凑过去偷瞧了一眼,结果竟给吓了一跳!”男孩连说带比划说的很是热闹,描述的绘声绘色也似煞有其事,众人听着好奇心都给勾逗了起来,纷纷详细打听究竟。
男孩继续说道:“那女孩儿长的那模样,哎!活脱脱跟去年阿玛围猎时候逮住的那只老猴儿一模一样,面皮儿不但黑呦呦的,还皱皱巴巴的,我瞧着比老嬷嬷脸上的褶子还多。我当时这心里就纳闷:允荣王爷长的不赖,那侍妾也生的标致,咋生出这么丑个孩子来?”
众女眷听他形容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又加上夸张形象的表情,都憋不住笑出声来。地下站的诸人中,还真有人瞧见过那个女孩儿,便说道:“少爷刚才说的也不全是逗乐子的话,那女孩儿确实是肉皮儿生得黑了些,眉眼儿也没随她阿玛和额娘,长的不甚好看,可没咱们府上的小格格粉白标志呢!”
老妇人却含笑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没听见老话说:女大十八变吗?女儿家小时候是看不出来俊不俊俏的,这就好比那花儿,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你能看出它是好看还是难看吗?非要等到她长大了,开展了,才能看得出来。”
此时,里间屋的棉帘再次挑起,葛吉泰走了出来,男孩子看见,立刻起身行礼道:“孩儿见过阿玛。”
葛吉泰应了一声,面容慈和地笑看着儿子问:“齐布琛,喜欢你的小妹妹吗?”
齐步琛点头笑道:“嗯,极喜欢的!我刚才还说,妹妹长的可真好看。”
老妇人见葛吉泰面色平和,便问道:“东果儿醒了吗?”
葛吉泰笑着微微点了下头回道:“刚醒来,我喂她喝了些蜜糖水,这会子瞧着精神还不错!”说完对门边站着的几个侍女吩咐道:“福晋醒了,你们几个进去伺候着吧。”
老妇人细细地嘱咐道:“去把茶房里煲着的小米粥端来一碗,不要多盛米只要面儿上那层糯稠的米汤,俨俨地放两匙红糖,热热地给她喝下去,这时候喝这个,比人参还受用。”侍女们答应着下去张罗。
“阿玛,我妹妹起名儿了吗?叫什么?”齐布琛问道。
葛吉泰闻听儿子如此问,笑道:“这半天光顾着高兴,都忘了给孩子起名儿了,亏得琛儿提醒。”说罢,望向老妇人道:“额娘,这孩子按理说还没到出生的日子,看您来了就赶着要出来见您。定是投了您的缘,您就给她赐个名儿吧。”
老妇人点头笑道:“不是你说,就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按理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膝下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再加上曾孙都一大群了,可今儿瞧见这孩子,一下子就给她收去了心似的疼惜起来。”说罢,瞧着怀中女娃儿的宁静睡颜,略思索了片刻说:“我琢磨着,她是冬日里生下来的,因而便惹人揣在心窝儿里疼,就取名怀袖吧。”
“‘夺怀袖之深爱,尔母氏之丽人’好名字!就叫怀袖,谢额娘赐名!”葛吉泰向老妇人深施一礼。他话音才落,只听老妇人怀中的女婴在睡梦中发出两声“咯咯”地甜笑。
老妇人笑盈盈望着怀抱中的女娃,无意间,侧目望向旁侧的青铜鸟兽花草连理纹的香炉,和声道:“福晋才诞下小格格,身子虚弱,将这檀香气味沉重,去将我房中御赐的龙涎香取来。”……
怀袖出生的这一年正是康熙七年。前一年,也就是康熙六年,八岁登基的康熙皇帝玄烨时年十四岁,正式昭告天下龙御亲政。
虽然康熙已经颁布了亲政的诏书,但此时的朝政实质上依旧掌握在顺治帝钦点的辅政大臣:索尼,鳌拜,苏克沙哈,遏必隆等手里。
年迈的索尼病危,鳌拜趁机独揽朝纲,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且不顾饿殍遍野,置民生于水火,大肆圈占土地,嫌马儿的腿不够多,不快恨不得骑着蜈蚣跑。北疆也时有战事吃紧情形,葛尔丹部族趁机肆扰边陲和其他草原弱势部落。
葛吉泰向朝廷快马送去的几道折子,都如石沉大海……
虽然沉甸甸的云朵一直压的低低的,但北风却依然卯足了劲的刮,仿佛拼尽全力也要将满头的乌云吹走一样。只要有风,再厚的云也终究会被吹走,冬天到来的时候,春天就已经跨上马背开始奔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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