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寻见白天走过的那条幽深小径,策马进入密林之内。
白天这林内就已茂密遮天,夜里越发显得阴森可怖,飕飕冷风吹过,发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声音,偶尔一只鸦雀被马蹄声惊飞,发出“啊,啊”的凄凉叫声,怀袖虽从不信什么幽冥神鬼,但此时此境,也不由得自后颈生出阵阵寒意。
不多时,走完小径,来至林中腹地的空旷地带,怀袖向坟前望去,只见空寥寥并无一人。原来,他并没有来。
怀袖将马儿拴好,行至坟前,闻见阵阵清幽的水沉香味,想来定是日间容若来祭奠时候燃的,还未熄灭。
静静站在墓碑前,凝望着月色下泛着冰冷青色的石碑,片刻,怀袖轻声道:“虽然你我未曾谋面,但我今夜既来至此处,也算与你有缘,没带鲜果祭品,就抚一支曲子,聊表祭拜之情吧。”
说罢,从背后解下琴,盘腿坐在地上,将琴放在膝头,指尖如蜓,漫勾银弦,婉转清音唱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怀袖渐入词境,脑海中更是浮想联翩,由容若与卢氏的天人永诀,又思及哥哥和远嫁的菱悦浮世情愫两茫茫,想起大姐聪古伦遥思疆北时眼内的清愁,想起二姐朱赫塔娜深锁侯门的幽幽寂寥,最终想到自己,想到那将踏入的深深禁宫,牵情动恨时,双颊滚落一阵温热……
正当怀袖全情倾入词曲中时,耳畔听见冷森森的一句问话:“你怎么在这里?”
琴声停住,怀袖抬起脸看时,只见石碑后面不知何时转出一席白衫人影。月光清泠地洒落在那人冷峻的侧颜上,投下半边阴影,面容明暗隐晦,神情漫遮不明,但那双冷澈的眼神,怀袖早已认出来,正是纳兰容若。
原来容若独自在卢氏碑前饮酒,略有醉意,便靠在石碑后面睡了过去,梦中隐约听闻琴瑟声,以为是卢氏与他梦中相约,却没想到,渐渐转醒后,耳畔音声依旧,也没细听唱词,便心生恼火,厌烦旁人搅扰他与爱妻相聚,转过石碑看时,发现竟是怀袖在抚琴,不禁怒火更盛。
“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容若此时仍带着醉意,冲怀袖大吼。这一声叫嚷,惊得密林中的鸦雀扑啦啦乱飞开去。
怀袖默不作声,仰起脸静静望着容若。
容若见她坐着不动,更加恼火,向前几步,一把将怀袖从地上拎起来,叫道:“滚!快滚!谁允许你一次次惊扰她的宁静!”
容若几乎歇斯底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怀袖的神情,浓重的酒气扑在怀袖脸上。
琴掉落在地上,怀袖静静地站在容若对面,借着如水的月色,她清晰地看见了容若眼内的晶莹,这一刻,容若也看清了怀袖的脸。
“你,你,怎么了?”容若看着怀袖清泪纵横的脸颊,惊愣在当地。
“还有酒吗?”怀袖问。
容若愣怔片刻,四下看了一圈,转身走到石碑后面捡起酒囊,递给怀袖。
怀袖拧开盖子,仰脸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咽喉,如饮水一般。容若始终在旁边愣愣地看着。
一壶酒喝光,怀袖将空酒囊一甩,继续坐在地上,拾起自己的琴,十根手指如疾风,似流水在琴弦上滑动,灵动的音律再次划破宁静月夜,凄婉的歌声荡漾在暗夜林间。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一段唱罢,琴声时紧时慢,挑拨勾画,时而使人觉得飘飘欲仙,有凌空乘云之感,时而又觉得似有压在心头,排挤不出的郁闷;时而有使人感觉到如乍开闷笼般的轻松,反复咏叹余味无穷,但觉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怀袖紧跟着又唱道:“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容若细听,唱词正是他为悼亡妻作的两阙《山花子》,只是怀袖所弹奏的曲风颇别具一格,素回心肠竟全被曲调倾泻出来,无遮无拦,畅快淋漓。
曲驻,怀袖站起身,对容若躬身道:“那日在贵府,恕怀袖鲁莽,搅扰了福晋,今日一曲,权当向大人与福晋陪不是。”说罢,抱着琴转身便要走。
才行出数步,只听见身后隐隐啜泣。怀袖忍不住回身,见容若手抚石碑,肩膀颤动,独自饮泣。
怀袖第一次见一个大男人哭地如此伤心,不禁被他深情感动,又折了回来。
“尘缘如梦,不过一指风华,忆一幕往昔,淡一场尘缘,大人还需珍重!”怀袖温言劝慰道。
容若却连连摇头道:“是我,是我对不住素月。”语落,声音又颤抖起来。
怀袖听见他如此说,不解问:“你与福晋恩爱相合,众人皆知,怎说‘对不住’?”
容若悠然道:“她的温柔贤孝,她的美惠,众*誉,可我对她的寡情,冷落,却是连顾贞观他们都瞧不过去……”
怀袖听见此话,便知内情大有文章,附下身,温和道:“大人何出此言,众人都传大人对福晋体贴备至,连侧福晋都不曾娶过。”
容若摇头道:“外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我与素月,其实,其实全无夫妻之实。”容若此时已有七分醉意,也顾不及他与怀袖的身份,将这些房帷中事对怀袖说了出来。
怀袖也不忌讳这些,听他如此说,不解问道:“既然福晋如此淑惠,你们这又是为何?”
容若听见她如此问,不禁凄然道:“还不是全因我阿玛指婚!我反对指婚,反对政党联姻,可阿玛执意为我订了亲,我便将满腹愤懑全泄在了素月身上,我故意冷落她,疏远她,自从她过门,我从未踏入婚房半步,整日幽闭书房,直到她辞世,都没……”说罢,清泪又滚落下来。
怀袖听罢,心中不禁慨叹:又是一桩深宅怨情。
容若缓了缓心神继续道:“素月是替阿玛死的,阿玛不知犯了什么心事,先是心内郁结,过不久便卧床不起,素月在病榻前伺候,听见阿玛口中喃喃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素月猜见阿玛心里有事,这病也由这心事所生,就握住阿玛的手,接话说‘我原谅你’,那次后,果然没过多久,阿玛就痊愈了,可是……”
容若说至此,悲情又涌动上来,颤声道:“阿玛痊愈不久,素月却病了,后来我才知道,阿玛口中念的人,已蒙受冤狱而死,家里亲眷都说素月冒死人之名,犯了忌讳,这病来的急猛,不多日,她竟,真的,真的去了……”
怀袖面对着满面悲恸,泣不成声的容若,只有静默陪伴,她明白,他需要一个出口,将满腹遗憾倾倒出来,而墓中之人呢?怀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她曾一个人,多少个寒夜,独坐轩窗,枯守天明。
如花美眷,新婚喜房,红罗鸳帐,寒被冷床,这便是这冰坟孤冢内躺着的,那青葱少女的全部情愫,他此刻尚可用哭泣来发泄,可她呢?连哭的机会的都没了,当年能哭的时候,又向谁哭?
“纵有万种遗憾,总会有些许的温暖可忆,大人当多念当时的美好才是……”怀袖温声道。
容若此时的情绪已平复许多,轻轻点了点头,对着石碑,轻声诵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哽咽中,卢素月的笑靥在容若脑中扩大,扩大,随着夜幕,笼罩了整个世界,怀袖忍不住再次勾动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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