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明白王忠嗣的想法——他当然理解李隆基,但是无法赞同,正如她一样。
她也知道,王忠嗣是李隆基手下不可多得的将才,最重要的是,他只效忠皇帝,对李隆基又有孺慕之情,所以绝对不会背叛。只要有王忠嗣在,大唐西北会稳定,崛起的东北也不敢造次,更遑论战力更低的南方了。
李隆基也知道,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抵御不了心底的猜疑。
果然,见边令诚与萧江沅接触之后便离开了长生殿,李林甫按捺不住,开口道:“启禀圣人,老臣以为,王将军违抗圣命,拒不出战,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石堡城易守难攻,也因为他确实万分不想损兵折将。”
李隆基的双眼危险地微微眯起:“此言何解?”
“一旦损兵折将,实力便会消减,王将军还如何能够拥兵自重,守卫太子呢?”
李林甫实在太过了解李隆基,出口便一针见血,直击心底。
守卫太子也就罢了,东宫属臣不也是守护太子的么?可一旦加上“拥兵自重”四个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再加上王忠嗣与太子自小亲密,李隆基便完全可以理解为,王忠嗣是打算凭借手中四镇兵马,背弃他而拥立太子,甚至干脆助太子篡位登基。
他也真的想到了这最严重的后果,便当即下令,解除王忠嗣所有职权,押解入京,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堂会审!
萧江沅立即道:“大家三思。王将军掌握四镇兵马,大唐足足一半的战力,若突然解除他的职权……恐令军心不安,甚为不妥。”
“是为不妥。”李林甫轻笑一声,紧接着道,“老臣明白萧将军担心什么。王将军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却突然被圣人这般对待,愤而起兵造反也不无可能。萧将军是为了大唐江山着想啊,老臣附议,还望圣人三思。”
众臣忙齐声道:“圣人三思。”
萧江沅确有这样的意思,却未敢明言,那不就让李隆基更加坐实了心中猜忌,只会适得其反。
不出萧江沅所料,李隆基闻言怒气更盛:“他敢?!中书省拟制,即日起,由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继任陇西节度使一职,由他亲自押解王忠嗣入京,如若王忠嗣敢抗旨不遵,则以谋逆罪论处,就地格杀!”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将军,带内飞龙兵封锁东宫。”
话音方落,殿内便是一静。
追随李林甫的官员们皆是一喜,尤其王鉷,需要低下头才能掩藏住自己外露的情绪,而唯独杨钊,在意会到李隆基的言下之意时,先眼珠转了转,然后有些畏忌地看向了面不改色的李林甫。
左相陈希烈本是温吞和善之人,又看透李林甫为官之道,所以虽然时有政见不一,却向来不与李林甫发生任何矛盾,在这一点上,他比当年姚崇的伴食宰相卢怀慎更甚,可此时,他就算拼了这相位,也想要开一次口——圣人显然是动了废黜太子的念头,可太子没有犯错,此事万万不可!
可还没等陈希烈谏言,萧江沅已经跪在了李隆基身前:“大家息怒,此事与太子无关!”
李隆基听了却更生气了:“你怎知与太子无关?!”
见连萧江沅都遭到了训斥,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除了李林甫。他低叹一声,凝视着萧江沅的身影,悠悠地道:“事关谋逆,萧将军是圣人近宦,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萧江沅转眸,与李林甫四目相对,目光交织间,有几分深意无声涌动。
就在萧江沅无奈之下只得奉命行事的时候,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竟是太子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冲入殿来,后面还跟着劝阻不成的张良娣和李辅国。
刚一入殿,太子就跪了下来,膝行到李隆基身前。他不住地磕头,为王忠嗣求情,见李隆基始终沉默,无动于衷,便干脆抱住了李隆基的腿,一时间涕泗横流:“阿耶……”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了。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想在众多兄弟姊妹中,与李隆基更亲近一些,唯独他自小不受疼爱,只恭敬而生疏地唤着“父亲”,只是称谓都不敢任性放肆。
李隆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一时竟有几分触动,没有躲开太子的依赖。
这是,李林甫缓缓地道:“太子殿下的消息得来得好快啊……”
“儿不敢窥探阿耶!儿只是得知贵妃今日为安将军洗三,前去道喜时没见到阿耶,这才来向阿耶请安,却不想刚到殿外,就听到了许多诛心之言。”太子说着看向李林甫,“王将军乃是大唐不可多得的将才,是阿耶一手历练养育成人,自然只尊阿耶为君父,绝不敢有别的想法。右相如此污蔑一个忠正廉直的良将,究竟是一心为公,还是别有所图?”
李林甫轻挑了一下已经斑白的眉毛,柔顺的笑意更浓:“那太子殿下为王将军求情,是为了大唐和圣人,还是徇私包庇?”
太子忙道:“王将军自小便是如此,阿耶也是知道的,他难免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却绝不至于谋逆。他此番……或许有延误战机之罪,领回长安候审便是,只是若王将军有情可原,有理可据,还望阿耶放他一马,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隆基冷笑道:“他自是有情可原,有理可据,之前拒绝出战的奏疏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他何止是延误战机,分明就是抗旨不遵!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又如何,难道他便会感恩戴德,改变主意,反守为攻了?”
对于王忠嗣不肯出兵的原因,李隆基终究有深深的疑虑。
“……可阿耶,他是忠嗣啊,他是阿耶亲自赐名的忠嗣啊!”见李隆基眸波微漾,太子趁热打铁,后退两步郑重伏拜道,“阿耶若是担心,王将军是为了儿才不肯出兵,儿愿意放弃太子之位,以担保王将军的忠心!”
殿内顿时哗然一片,就连入殿之后便随着太子跪到一边,方才还跟着一同伏拜的张良娣和李辅国也不例外。张良娣与李辅国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愿和不甘。
萧江沅和李林甫则是意外居多——太子这一步以退为进,真真是铤而走险了。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默默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你……把东宫储位当成什么了?”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皆是一变,便听李隆基继续道:
“我儿长居深宫,安能与外人通谋?此必妄言,不可信。押王忠嗣入京,是为了劾其阻挠军功一事,责令三堂,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此事基调已定,李隆基再不多言,既不给臣子进言的机会,也不让自己反悔。他留下了萧江沅收尾,自己则离开长生殿,寻杨玉环去了。
萧江沅自方才开始就一直跪着,不是她不想站起身,而是膝盖一直隐隐作痛,她只凭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李林甫老早就发觉她不对劲了,恭送了李隆基之后,便走向萧江沅,打算扶她起来,却不想被太子抢先了一步。
萧江沅刚要拒绝,李辅国就扶住了她另一边的胳膊,同时太子道:“多谢阿翁。”
太子是在从杨玉环那边回寝殿的路上,碰到了急忙寻他的边令诚。
萧江沅起身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李辅国的搀扶,向太子恭谨一礼:“是殿下自己机智过人,救了自己也救了王将军,更是圣人改变了主意,殿下该感谢的是圣人,不是老奴。”
张良娣刚要顺着太子说点什么,便见到了已行至身边不远的李林甫:“右相对殿下还有话说?”
李林甫微微一笑,拱手道:“老臣只是恭喜殿下,也恭送殿下。”
见张良娣皱眉,萧江沅淡淡道:“右相与老奴还有些事要商讨,就不留殿下和良娣了。”
太子表面已恢复了往日恬淡如水的模样,只定定地看了李林甫一眼,便与萧江沅告别。
直到太子踏出了殿门,李林甫才对萧江沅轻笑道:“送我一程?”
因着今日特殊,杨家人都在杨玉环那里凑热闹,杨钊既不想缺席,心中也有了点别的计较,便率先告退了。
刚出了华清宫宫门,陈希烈便也告辞,王鉷则一脸关切地看着李林甫,连连道:“右相息怒……”
李林甫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让王鉷等心腹都回家去,不用管他。等宫门口除了镇守的将士,只剩下他和萧江沅,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沉下来。
萧江沅刚想问什么,就见李林甫忽然急急地咳了几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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