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拦阻不及,又想拉住萧江沅问问,结果萧江沅悄然一躲,也不给自己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
“哎……”薛崇简伸直着手臂,却只触及了萧江沅耳边垂落的一缕碎发。门外日光刺眼,泛着一抹氤氲的热浪,映射入屋内,正好照亮了萧江沅一身。萧江沅转身离去时,侧颜正好逆了光,望得薛崇简有一瞬的怔然。
萧江沅垂眸微笑时的侧颜美则美矣,只是……未免太像个小娘子了。
目光往下一移,薛崇简又是一愣——她……是一直都没有喉结吗?
快马赶回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将今日所有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母亲太平公主,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件事若不是真的,咱们便没有证据,日后被人问起了怎么办?难道要让天下人知道,咱们匡扶李唐的正义之师冤枉甚至污蔑了罪人吗?”
“国母和公主鸩杀天子,此等皇室家丑,需要的时候随口说说也就罢了,难道还得立案,让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太平公主冷笑道,“好一个萧江沅,竟能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联系起来,撒下这弥天大谎,若非我早识得她为人,只怕也要被她骗了。这谎话啊,最怕都是假的,可像她这样有真有假,便亦真亦假难以分辨了。将士们的脑子可转不过这个弯,这下,可算师出有名了。”
见薛崇简这才恍然,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你啊,有时候真是个榆木脑袋。你阿耶当年虽也正直善良,却也知人情世故,我就更不用说了,你这样耿直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日后可怎么办?”
尽管仍有些不认同,可想到除此之外,再无良策,薛崇简也只能叹了一声,无奈笑道:“耿直有耿直的好处,至少来日功臣居功至伟之时,我不用被帝王猜忌,继续做自己就好了。”
太平公主神色微沉:“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再忍耐低调行事,而是选择了再发动一次政变,重新扶立一位天子?”
薛崇简道:“我的确一直对此存有疑惑。虽说另一方是表兄,我肯定是要帮他一把,可我没想到,阿娘吃过当功臣的亏,竟然也那么轻易就被说动了。”
“我哪里是被说动的?早在先帝暴崩之时,我就有这种想法了。”将薛崇简的惊讶收入眼底,太平公主傲然一笑,“我当年那般隐忍,先帝待我如何?李重俊政变,我什么都没有做,还不是险些被殃及?先帝是我亲兄,尚且如此,更何况韦后?阿娘雄才伟略,登临帝位天命所归,她韦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她。我与婉儿斟酌了一晚上才写成的遗诏,竟被她只凭宗楚客一句话就给删减了,如此鼠目寸光,怎堪大业?她此刻也就是沾了太后这个名分的光,不过到了起事那天,这个名分也要不管用了。”
“可是,即便政变成功,相王登临皇位,难道就不会猜忌阿娘了吗?”
“相王和先帝是不一样的,且从今以后,这世间就只有我这个妹妹与他同辈,也算相依为命了。不论于公于私,只要我不谋反,他都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权势是一把双刃剑,可引来杀机,却也可救人一命,毕竟天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若哪一日相王真的想动我,也要掂量掂量。”
薛崇简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阿娘对阿沅有多熟悉?”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太平公主道,“反正比你熟悉。”
“那阿娘觉得……他是男是女?”
太平公主讶然轻笑:“你问我,她一个宦官,是男是女?”
“是啊,她是一个宦官,也许是该没有的……”
“你这是怎么了?”太平公主转念一想,忍俊不禁,“萧江沅的确男生女相,可纵观长安,男生女相般美貌的男子,也有不少,你怎的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了?莫非……她若是女子,你便打算纳她为妾?”
“阿娘切莫胡说,别说我对阿沅根本谈不上男女之情,就算有,就算阿沅是女子,纳她为妾的也不可能是我。”
“不可能是你,难道是李三郎?”
薛崇简不说话了。太平公主见儿子神色有异,一时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李三郎对萧江沅……”
“确实有些暧昧,且从上阳宫那时起,他们二人关系就不错。”
太平公主双眼微眯,陷入了沉思。萧江沅倒是男女通吃,阿娘看重她,李裹儿喜欢她,就连李三郎都对她……原来她早在当年就与李三郎打好了关系。
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仙居殿见到的、以及大唐与吐蕃打马球之时的李隆基和萧江沅,太平公主愈发确认心中所想。萧江沅是不可能预料到今日之事的,那便是她八面玲珑的好处了。想到自己竟然曾经也认同了萧江沅的忠贞,太平公主不禁嗤笑。
萧江沅表面看起来谁也不曾跟随,十分忠义的样子,实则还不是在观望和挑选,宁缺毋滥?
这一点,她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婉儿更胜一筹。
“你方才问我,萧江沅是男是女,可是看出了什么?”太平公主看似不经意般问道。
眼前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薛崇简向来无任何隐瞒,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太平公主:“……不过想来她毕竟是宦官,本就与寻常人不同,没有喉结或许也算正常——她若是女子,那便还是好事一桩呢,我正好把她和表兄撮合到一起。”
看来事成之后,自己要去好好地问一问婉儿了,太平公主如是想。
眼下,还是政变最为重要。六月初二,李显驾崩,六月初四,韦后昭告天下,六月初七,李重茂登基,韦后为太后,今日是六月十九。
他们联手,已准备了十七日。
如今,总算要开始了。
夜半繁星点点,风清气爽。酷夏的炎热总算褪去了几分,让人打着团扇之余,竟添一丝凉意。
李隆基用过晚膳,便与妻妾聚在一处,看着两个稚儿在地衣上玩耍,听着妻妾家长里短,一时只觉得太平安宁。他倚在矮塌上,若非自己还有事要说,只怕便要安然地睡去了。
想了想,他终是开口道:“阿珺,兰娘,柔姜,我……”
“三郎!”王珺的声音忽然从里屋传来,竟有一丝欢快之意。话音方落,她便走了出来。一身胡服紧紧地包裹在她的身体上,前胸后背双肩双腿处还加了软甲,头发尽数挽起,梳成男子的发髻,包着墨色的幞头,腰间配有一柄匕首和一把唐刀,她的手中更握有一杆长枪,整整望去,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李隆基双眼一亮,便知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些日子,他要做的事,并没有刻意地去隐瞒她们,而她们虽为女子,也从未将思绪都困在闺阁里。
迎着丈夫的温柔微笑,王珺心潮汹涌,却仍展颜一笑:“好看吗?”
李隆基一勾唇角:“你穿什么都好看。”
王珺轻笑一声:“说正经的呢。”
李隆基认真地道:“我说的也是正经的。”
王珺默了默,似有些哽咽,双眸却泛着夺目的光亮:“妾愿随夫君同去同归。”
“……你不怕么?”
“三郎怕么?”
李隆基顿了顿,道:“我不能怕。”
“妾没什么好怕的,事成,妾随三郎去享福,事败,妾便与三郎生死与共!”
刘兰娘平日里最是沉默不过,此刻也拉起儿子,走到李隆基身边:“三郎可还记得,咱们这小二郎抓周之时,抓到了什么?”
李隆基先抚了抚长子的头,才来拉拉次子肉肉的小手,笑道:“记得,他抓住了一把仪刀。我觉得仪刀华而不实,不大满意,可有的人却说,他这仪刀是为我抓的。仪刀不开刃,平日里只作装饰之用,他抓着仪刀,日后定能从武,但对内佑护而无害,对外则仁者无敌。”
刘兰娘颔首:“上天必将护佑三郎,三郎对外亦是仁者无敌。”
赵柔姜抱着儿子,眸中隐含着泪光,却仍嫣然笑着:“三郎是姐姐们与妾的夫君,此等大事,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只是担心归担心,我们还是相信,三郎定会凯旋而归。兰姐姐与我虽不能像珺姐姐那样,帮得上什么忙,却也不会给三郎添麻烦。我们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等三郎回家。”
李隆基一时柔肠百转,心中百味杂陈。他平日里别说对妻妾了,便是对陌生的女子,也是极好的。因为他觉得女子美好,男子就该如此对待。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过得不幸福,此刻却不得不让她们担心了。他心中有些愧疚,面上却仍是恣意的笑容,语气也十分轻快:“行了吧,阿珺还是别跟着去了。”不等王珺说话,他接着道,“我几位兄弟的性命,整座五王宅的平安,我都交给你了。”
王珺终是没有忍住,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点头,重重地点头。
李隆基安抚地拍了拍王珺的肩,悠悠一叹:“总算要开始了,我不会输的。”
屋外,萧江沅的身影陷在斑驳的树影里。她站定了一会儿,终是转身,默然离开。
景龙四年,六月二十日。
十几日来,一切都在十分顺利地进行着。李隆基以为,他的时运终于到来,今日也当如此,却不想一大清早,他就遭到了当头一棒——王毛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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